一
“姐,姐夫,我要先走一步了,”龚文定边解下围裙边说,“主菜已经全部做好,下面你们可以自己做了。老路他们三缺一,在等着我呢。”
今天,姐姐的孙子出生一百天了,按照风俗要摆酒席庆祝一下。文定厨艺不错,被姐姐请过来做了掌勺的大厨。
跟姐姐姐夫道完别,文定骑上摩托车,沿着宽阔的柏油马路往镇上开去。
吹面不寒杨柳风。三月中旬,马路两旁的杨柳已经抽枝发芽吐出嫩绿了,和煦的春风吹在文定的脸上已不似前些日子刀刮般的感觉了。
嗯?前方发生什么事了吗?怎么有不少人往十字路口的方向跑去?
文定一踩油门,加速开了过去。
到了跟前,已经围了一圈人。透过人群的缝隙,文定看到了悲惨的一幕:一个男人侧身倒在地上,头枕在一摊鲜血中,摩托车歪倒在旁边,摔破的头盔散落一旁。
“他刚才是为了避让一个突然拐弯的女人摔下来的……”
“好像喝了不少酒,酒味很重……”
“不知道是哪个村子里的人啊,太可怜了……”
人群议论纷纷。
文定赶紧停了下来,把摩托车推到路边。
拨开人群,正见有人试图扶起倒地的男人。
“不可以,不能乱动!”文定立马止住,“赶紧拨打120,有人打了吗?”
“没有,还没有来得及。”有人回答。
文定立即掏出手机,拨通了120:“喂,这里是杨柳镇东路的第二个十字路口,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请立刻来救人!”
打完电话,文定指挥人群散开一点,开始仔细看倒在地上的男人。
左脚皮鞋脱落,膝盖处擦破露出了白色棉毛裤,上身穿着一件红色的夹克外套,……
等等,为什么这么眼熟?
文定走到对面,想要看清男人的脸。
啊,原来是他,她的丈夫!
天哪,她知道了得多伤心啊,这对她的打击有多大啊。文定不由鼻子发酸,喉头一阵发紧。
又一次掏出电话,翻开电话簿,文定找到了一直记录在电话簿里却很少拨打的号码,拨打过去。
河啊东的哥哥去啊远方,呵呵一呵呵,河啊西的妹妹来送郎呀,杨柳叶子青啊谑,七搭七哪崩啊谑,杨柳叶子松啊谑,松又松哪,崩又崩哪……
熟悉的《杨柳青》音乐传进耳膜,这是待机音乐。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那么喜欢这首歌。
“喂,是龚老师啊,有什么事吗?”
电话接通了,是她,声音还是那样温柔。看来,虽然不常联系,她的电话里也存有他的号码。
“嗯,是我,子健在吗?”
子健是她的儿子,在本城读大学,今天是周末,有可能在家。
“在的!子健,快来接电话,龚老师找你!”她连忙招呼着儿子。
子健小时候念的是镇中心小学,曾经是龚文定的学生。
“喂,龚老师好!”电话中的子健很有礼貌地跟文定打着招呼。
“子健,你听好,你已经大三,是个大人了,听了我的话你一定要沉住气,千万不要激动,一定要委婉地对你妈妈说……你爸爸出事了……”文定艰难地、坚定地把事情说给了子健听。
他实在不敢想象,这母子二人听了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状况!
……
远处传来了120急救车的鸣笛声,人群散开了,让出了一条道。
救护车后面紧跟着一辆白色小汽车,两辆车几乎同时到达。小轿车的车门先打开,从车上跳下两个人:一个身形娇小的中年女子,一个瘦瘦的高个小伙子。是他们母子俩!
“爸爸,你怎么了……”
子健一把扑过去跪倒在爸爸旁边,无助地哭喊着。
她颤抖着走到男人跟前,不敢相信地看着。等到看清楚了一切,她扑通一声,瘫坐在地。
“平山,你……你这是怎么啦……不要吓我啊……”
大滴的眼泪夺眶而出,她泣不成声。
“让一下,让一下……”救护人员拿着担架快速来到了跟前。
担架放好,救护人员小心翼翼地把平山放到担架上,再抬起担架放到救护车上。
“家属要去医院的,赶紧上车……”
子健搀扶着妈妈,后面赶来的子健的舅舅搀扶着外公,四人一起上了救护车。
救护车的门迅速关上,呼啸而去……
“唉,看样子,这条命难救了……”人群中的一个老人摇头叹息道。
“是的,伤的那么重,流了那么多的血……”有人附和着。
看着母子二人悲痛欲绝的样子,文定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能做什么呢?他什么也做不了,什么忙也帮不上,他只能做一个看客……
人群渐渐散去,文定迈着沉重的步履,走向自己的摩托车。
二
他和她出生在同一个村子,不在同一个庄子。文定年长几岁,又是男孩,小时候的他们并没有多少交集。文定知道她叫茹惠,是一个瘦瘦弱弱的黄毛丫头,茹惠知道他叫文定,是一个长得黑黑的大哥哥。
这天,是八月二十五日,新学期老师们报到的日子。中师毕业工作已三年的文定,照例一大早,从家里推出自行车,往镇上的中心小学骑去。
快到校门口,文定看见,门口一个年轻的女孩,正向校园里张望着。
嗯?这是谁,没见过啊,是有什么事吗?
文定下了车,推着自行车向女孩走去。
女孩扭头一看,面露喜色:“文定哥,是你啊!”
文定一愣,眼前的这个女孩,身着一条收腰的碎花连衣裙,个子不高,身材苗条,皮肤白皙,一头乌亮的头发扎成长长的马尾垂在身后,巴掌大的脸上两只亮晶晶的眼睛含着笑意看着他。
“你是……”文定感觉有点熟悉,但又说上来。
“是我啊,文定哥,我是茹惠!”女孩轻柔的声音里含有喜悦。
“啊,是茹惠啊,你已经长这么大了吗?”文定惊讶了,记忆中她还是一个小丫头。
“我已经十八岁了,现在幼师毕业分到了咱们中心幼儿园,今天报到来了。”
“是吗?那我们以后就是同事啦!”文定开心地说,“你站在门口干什么,进去吧。”
“我不知道进去怎么走,正在看着呢。”
“跟我来吧,我领你去报到。”
文定把车子停在了进门处的车棚里,带着茹惠走在校园的中心大道上。
“你看,幼儿园和小学在同一个校园里,这条中心大道是一个分界线,幼儿园在西边,小学在东边……”
熟门熟路的文定给茹惠介绍着……
“看到了吗?”文定指着西边一幢四层的大楼,“你们院长办公室在二楼。”
茹惠随着文定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点了点头,回过身来说:“谢谢文定哥,我去报到了啊。”说完转身,快步往西边大楼去了。
这是长大后的他们第一次见面。
工作后的茹惠,跟文定一样,也住在自己的家里,早出晚归。文定家在高庄,茹惠家在吴庄,两个庄子中间的一条马路,通往镇上,学校就坐落在马路边上。
自从他们成了同事,文定每天早上早早出门,在吴庄的路口等着茹惠。等到了茹惠,他俩并排骑着车,向学校骑去。
开始时,茹惠有点腼腆,一路上都是文定问一句,茹惠答一句。时间久了,两人熟稔起来,便说说笑笑,甚至开起了玩笑。
“茹惠,你小时候那样瘦小,头发黄黄的,还留着鼻涕……”
“你胡说,你才那样呢!你那时候浑身黑乎乎的,像个放老鸭的,哈哈,哈哈……”
……
“杨柳叶子青啊谑,七搭七呢嘣啊谑。杨柳石子松啊谑。松又松娜嘣又嘣谑 。……”
兴奋起来的茹惠哼起了《杨柳青》小调,文定大笑:
“茹惠,你居然会唱这样老掉牙的歌曲!”
“切,什么老掉牙,这叫不忘本。我外婆,我妈,我阿姨,她们都会唱这首歌,我喜欢这首歌,从小就喜欢,一直就喜欢!”
见茹惠有点恼了,文定连忙说:“我也会啊,我唱给你听。”
“早啊晨,下啊田,露啊水多谑,嗬,点点露水润麦苗啊。杨柳叶子青啊谑,七搭七呢嘣啊谑……”
啊,文定的歌声蛮好听的嘛,欢快的曲调和歌词,从他粗犷的喉咙里唱出来,都带有点稻麦和泥土的芬芳呢。
茹惠不自觉地弯起了嘴角,偷偷笑了。
同在一个校园的年龄相仿的青年教师,很快就玩在了一起。农闲时的周末,或者晚上,大家相约钓鱼、打扑克、吃饭。
这天,是个周末,七八个人约好,一起到文定家里吃午饭,大家都说,文定做饭的水平可高了,有点大厨的范。
中午,大家围坐在圆桌旁,等待后厨做菜的文定来一起开饭。看着满满的一桌菜,以及中间热气腾腾的火锅,茹惠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哈哈,茹惠这是第一次见识文定的手艺吧,告诉你,文定可是专门跟厨师学过的哦。”
同事张强看到茹惠震惊的表情,笑着说。
“不要吹捧我了,快吃吧!”文定端着最后一个菜,从后厨走了出来,“来来来,张强,倒酒,男的喝酒,女的不能喝酒就喝饮料。”
文定的父亲去世多年,哥哥嫂子结婚后分了家,家里就文定和母亲两人。今天,为了让年轻人尽兴,文定母亲特地到哥嫂家去吃午饭了。
一桌姑娘小伙,开心聊天,说着学校里的趣事,揭着彼此的老底。
“茹惠,你是新来的,你不知道文定有多搞笑。”张强继续给茹惠八卦,“文定虽然表面是一个语文老师,骨子里他就是一个农民,地地道道的农民,哈哈哈哈……”
“吃你的吧,不要瞎说。”文定把一只鸭腿塞进了张强的嘴里。
“我来告诉你,文定喜欢钓鱼,还喜欢抓黄鳝。夏天的晚上,他拿着一只手电筒,在秧田里满世界找黄鳝。你看看他,除了脸长得还算英俊,皮肤黑漆麻乌的,哪里像个老师,咯咯咯咯……”
黄梅在茹惠的耳边先是悄悄说着,说到最后又忍不住大笑起来。
茹惠也笑了,看着文定,一脸崇拜的样子。
文定站起身:“火锅里的鱼,是我今天早上钓的,很新鲜。我特地做的酸菜鱼,你们尝尝啊,看看味道怎么样。”
说着,文定拿起大汤勺,准备给大家舀。
“我来,我来,龚大厨,您辛苦啦,这等小事就不劳您大驾啦。”茹惠调皮地从文定手中夺过汤勺,给每人舀了一小碗。
“哇,好鲜啊,好吃,好吃。”大家喝着汤,吃着鱼,赞不绝口。
“嗯,茹惠,你这是给我舀了什么啊,一只苍蝇?”文定用筷子把苍蝇从碗里挑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就奇怪了啊,就这么一只苍蝇,她没有舀给我们中的任何一个,怎么就单单舀给了你?”
“苍蝇再小也是肉啊,茹惠,说说,你是不是偏心文定?”
“这是什么缘份啊……”
茹惠在众人的玩笑中红了脸,嗔怪道:“你们胡说,瞎说……”
看着娇羞的茹惠,文定的心突然漏跳了半拍,傻了……
两人间的关系暧昧了,渐渐地,互生情愫。
早晨,他们依旧一起上班,只是不在大声说笑,而是脉脉含情;傍晚时分,他们手拉手在河边杨柳树下散步;夜幕下,送茹惠回家的文定紧紧拥着茹惠不放手,难解难分……
他们恋爱了,彼此相爱着,被幸福包围着,空气里都是甜甜的滋味……
三
1
“甜蜜蜜,你笑得多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
早晨,起床后的文定,想到昨晚送茹惠回家时的缠绵,心情格外愉快,不由哼起了这首小调。
“乖啊,咋这么开心?是不是有女朋友啦?”文定六十多岁的老母亲眯缝着眼睛慈爱地问。
文定心里一惊,我这老妈虽然眼睛看不清楚了,但心眼明亮着呢。
“妈,是的,我喜欢上了一个女孩,等到时机成熟我就带回来给你看。”
吃完早饭,文定推着车走出家门,在吴庄的路口等着。
五分钟过去了,茹惠没到……十分钟过去了,茹惠还没有来……
文定心里有点着急了,再不来的话今天要迟到了,茹惠是出了什么事吗?
十五分钟过去了,还是没有来……
算了,先去上班,到学校再去看看情况。
上完两节课,乘着课间,文定来到西边的幼儿园学区,找到茹惠的办公室。
见茹惠正拿着教材出办公室,文定着急地问:“今天早上你什么时候走的啊,我怎么没看到你?”
茹惠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看着文定,说:“我现在要去上课,今天晚上下班时你到河边去等我,我有话跟你说。”
2
一整天忐忑不安,好容易等到了下班,文定急匆匆地向他们经常约会的河边走去。
此时夕阳已渐渐西沉,余晖洒落在青青的杨柳叶片上,被微风吹拂的杨柳叶闪闪发光。茹惠正在杨柳树下踱着步子。
文定心中大喜,在见到茹惠的一刹那,一整天的失落、不安、焦灼,全部化为乌有。
“茹惠,你来啦!”文定大踏步冲过去,伸开双臂,想要一把搂住茹惠。
茹惠往后退了几步,避开文定的双臂。
文定心里一沉:“怎么啦,茹惠?”
茹惠的小脸没有一丝笑意,带着点淡淡的忧伤,幽幽地说:“文定,我爸妈知道了我们谈恋爱的事了,他们……”
“他们,他们什么态度?”文定心里不安起来。
“他们……他们不同意……”艰难地说完这句话,茹惠留下了眼泪,嘤嘤地哭了起来。
“为啥不同意,是因为什么?茹惠,你快告诉我原因!”文定有点激动,声音不自觉高了起来。
“因为……因为……”茹惠犹豫着,不知如何说是好。看着文定着急的样子,茹惠还是轻轻吐出了两个字:“你妈……”
“我妈?”文定有点不敢相信,转念一想,也有可能。“我明白了,我妈年纪太大,眼睛又不好。但没关系啊,我很能干的,结婚后我会照顾你的。”
“不,不是!”茹惠急忙说,“我爸妈没有嫌弃你妈年纪和眼睛……”
“那他们担心什么呢?”
“你有一个四十多岁还单身的大哥,对不对?”
“是啊,你不是知道的吗?”
“你大哥结过婚,而且结过两次婚,是不是?”
“是,可是……”
“我爸妈说,你大哥的两个老婆都是被你妈打跑的……”
“这……”
文定愣住了,大哥比他年长十八岁,大哥结过两次婚他是知道的,但两任嫂子为什么都离开了,因为年纪太小他并不太清楚,但村里的风言风语是这么传的。
“大哥那已经是很早以前的事了。我爸爸去世早,我妈一人把两个哥哥、三个姐姐和我拉扯大不容易。可能年轻时比较强势,现在她年纪大了已经变了好多了……”文定解释道。
“茹惠,我现在就跟你回去,我去找你爸爸妈妈,我当面跟他们解释清楚,让他们放心……”文定语气急促,抓起茹惠的手就要走。
“不要,文定!”茹惠反拉住文定的手,用另一只手擦了擦眼泪,轻柔地说到:“我还在做我爸妈的工作,等我做通了你再去见他们……这两天我们就不要一起上下班了,我怕我爸妈知道了会很生气……”
3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了,每天一个人骑车行驶在上下班的路上,没有刻意等待茹惠,也没有碰巧遇到茹惠,文定知道,茹惠是故意跟他错开了。
文定心里难受、着急,但他听进去了茹惠的话,耐心地等待着,希望茹惠能尽快带给他好消息。
终于,茹惠约他了。
那天下班一出校门,意外地,文定发现茹惠在校门口拐角处等他。
可是,茹惠怎么瘦啦,原本就不大的脸更小了,下巴更尖了,白里透红的脸色憔悴了。
见文定出来,茹惠骑上了自行车。文定骑车跟在后面,心揪着,什么话也没有问。茹惠也不说话,就这样一路默默无语,一直骑到岔路口,两人都停了下来。
此时文定才发现,茹惠的眼睛红红的,两腮都是泪水,她一直在默默流泪。
“茹惠……”文定心痛地呼唤着茹惠。
“那个……文定……”茹惠哽咽着说,“我们的事还是算了吧……”
“你说什么?!”文定不敢相信,他不敢相信这话是从如此深爱的女孩口中说出的。
“你为什么这么说,你不爱我了吗?有什么困难我们一起克服啊!”文定急了,大声说道。
“龚老师,你不要怪我姐姐……”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男声。文定回头一看,是一个穿着军装的小伙子。对了,这应该是茹惠的弟弟奇峰,听她说过,她弟弟在部队当兵。
“姐,你先回去,我来跟龚老师说。”
看着抽抽搭搭哭泣着的姐姐走远了,奇峰回过头来看着文定。
“龚老师,我知道你跟我姐姐是真心相爱的,姐姐为了你,一直在试图做我爸妈的工作,姐姐甚至给我打电话,让我也帮助一起做工作,可是我妈就是不同意,我妈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姐跳入火坑……”
停顿了一会儿,奇峰继续说:“你知道吗?就昨天,姐姐跟爸妈大吵一架,跑了出去要去找你,我妈跳到河里去了……所以,我今天特地从部队赶了回来……”
四
1
“文定,北村有个姑娘,叫红梅,是村里幼儿园老师,我托人去问了,你们这两天约个时间见一见。”
二姐嫁的不远,离娘家比较近,时不时回来看看母亲和弟弟,今天傍晚又来了。看见文定下班进了家门,二姐对文定说到。
“不见,你们烦不烦啊?大姐、三姐、你,你们三个轮流来叫我相亲!”文定烦躁地吼道。
“你已经老大不小了,没看到妈很着急吗?妈的眼睛本来就不好,现在急得更看不清楚了!”二姐生气地说。
“那也没办法,我自己的事情自己看着办!”
“你自己看着办?我看你还是惦记着茹惠吧!人家茹惠已经有对象了,是她弟弟介绍的,也是当兵的。”尽管知道弟弟可能会伤心,但不让他伤心他不会清醒。
“谁惦记她啦!别给我胡说!走走走,回你自己的家去!”文定把二姐往门外推去。
文定的心还是被刺痛了!这半年,他屏蔽了有关她的一切信息。他不再走那条大道,而是绕小路去学校,尽管远一些。在单位里,如果听到有人谈论她,他就会装着有事走开……
他在躲避着她。躲避她,其实是躲避自己的心。他害怕,害怕如果见到她,或是听到她的消息,他会不顾一切冲上去!
此刻,二姐说出的无情事实,把他用以包裹自己的一层层外壳狠狠地撕开了。
半年过去了,他以为自己的心应该平静了,不会再被她干扰。没想到,一听到她的事情,心还是那么痛!她竟然有对象了!还真是无情啊!
一年后,文定与北村幼儿园的老师红梅结了婚,此时,距茹惠结婚已经半年了。
2
这天下班回家,刚到路口,邻居大妈说:“文定,造孽啊,你老婆跟你妈又在吵架了,吵得很凶,你快点回去吧!”
文定急匆匆地感到家门口,门口围着许多邻居在看热闹。
“你这死老太婆,眼睛都瞎了,还这么凶!你凶什么凶?你以前把你大媳妇打跑了,那是她们太怂,你以为我怕你啊!”
“你个小蹄子,你眼里还有长辈吗?我就不信还不能说你几句了?看我不打死你,看我不打死你……”老太太虽然看不清了,气势很足,拿着拐杖挥舞的方向一点也不偏。
“你打,你打,今天不打死我算你死老太婆 狠……”
红梅一点也不甘示弱,一边回骂,一边拿着扫把抵挡老太太挥来的拐杖。
“够了,不要再闹了!”文定一声怒吼。
听到文定的怒吼,婆媳两人都停了下来。
“文定,你要管管你媳妇,看看她简直无法无天了!”老太太率先打破沉寂,急忙向儿子求助。
“谁无法无天?我一进家门你就骂我!”红梅反唇相讥。
“骂你,骂你是好的了,你个好吃懒做的东西!换下来的衣服竟然藏在床底下,为什么早上不早点起来把它洗了?”
“妈,红梅怀孕了,早上多睡了一会儿……”文定替红梅解释。
“怀孕就不能干活啦,我生了这么多孩子,怀过那么多次孕,那一次因为怀孕不干家务活啊?就是懒骨头!”
大哥、二哥二嫂闻讯赶来了。
“妈,红梅,你们一人少说一句吧!这样吵来吵去的,像什么样子,不怕人家笑话吗?”
大哥拖着老妈:“妈,别吵了,先去我那里吧!”
二哥对文定说:“你跟红梅好好说说,不要吵架,不要动了胎气。”
众人走后,家里就剩下夫妻二人。
“我妈脾气不好,我给你道歉!不过她年纪大了,很难改,你就不能让她一下吗?”文定看着红梅,冷着脸问她。
“你替她道歉?你们家就没有一个好人!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以前的事啊,你根本看不上我,你们一家子都看不上我,看不上我为啥要跟我结婚?”
……
相亲时,见红梅是一个老实本分的女孩,文定想,反正此生已经失去了深爱的人,随便找一个结婚就算了。没想到,婚后才发现,红梅并不像婚前那样,也是个泼辣强悍的女子,跟老妈有得一拼。这个家自从红梅进门,就没有过几个风平浪静的日子!
烦透了,文定一点也不想进这个家门,如果不是红梅怀孕的话!
如果我跟她结婚的话……
想到她,文定心里泛起了一阵甜丝丝的滋味……
我在想啥呢?文定赶紧摇摇头。
3
两年后的一个深秋的晚上,月光洒满了工厂院落,地面上留下了斑斑点点婆娑的树影。厂里加班的工人都已经走光了,只有二楼的一个窗户透出一点灯光。
窗户里的屋里住着茹惠母子二人。
丈夫平山是现役军人,跟弟弟在一个部队,茹惠婚后一直住在父母家。现在弟弟也要结婚了,再住在父母家就不太合适了。经过协调,茹惠跟儿子两人暂时借住在叔叔工厂闲置的一间屋子里。
茹惠跟儿子子健躺在床上,给儿子讲睡前故事,讲着讲着,儿子闭上了眼睛,睡着了。小孩子可真容易入睡呢。见儿子睡着了,茹惠准备关灯,也打算睡了。
“茹惠……茹惠……”
楼下突然传来一声声呼喊,像个醉汉。茹惠一惊,是谁,这么晚了?
“茹惠啊……茹惠……你开开门……”来人拍打着一楼的铁门,把铁门拍的哐当哐当响。
“茹惠……快开门……是我啊,我是文定……”
啊,是他,他来干吗?他是喝醉了吗?
“茹惠,你真狠心……你这个狠心的女人……”
茹惠吓得赶紧把灯关了。
“你怎么把灯关了……为什么不出来见见我……”
喝的醉醺醺的文定一声声地呼喊,喊到最后,呼喊声变成了呜咽声……
躺在床上的茹惠,听着文定的声声呼叫,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你这是何苦呢,文定哥,我们都已各自结婚,也都有儿子了,你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放下啊!
五
1
不居的岁月,如流的季节,那条穿越杨柳镇的河流不舍昼夜向东流去,两岸的杨柳叶子黄了又青,青了又黄。
座落在河流北边的杨柳镇中心小学和幼儿园,早就分开了。小学依然在原址,校园的面貌在这二十年间几经改变,现在已成为一座设施齐全、功能齐备的、现代化的、高端大气的学校。杨柳镇中心幼儿园十几年前搬到了河流的南边,远远看去,色彩鲜艳的幼儿园,像一座梦幻乐园。
傍晚时分,小学校园门前一幅热闹的景象。孩子们结束了一天的学校生活,欢快地奔出校园、奔向来接自己回家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
快要清明了,天气已渐渐转暖。进入不惑之年的文定穿着一件薄呢外套,推着摩托车随着向校园门口走去。
“文定,等一等。”同样人到中年的张强在后面叫着。
文定停了下来,在门口等着张强。张强追了上来。
“文定,听说了吗?茹惠的丈夫没有抢救过来,今天已经从医院送回家了。茹惠真可怜,这孤儿寡母的该怎么办啊?”
怎么办?
文定眼前出现了一幕景象:瘦弱的茹惠,披麻戴孝,与同样披麻戴孝的子健,母子二人伏在灵柩前失声痛哭……
文定一激灵,立马甩甩头,不敢往下想。
茹惠,这就是你要的婚姻吗?都不能与你白头到老,你才四十二岁啊!
心如刀绞的文定,什么话也没有说,坐上了摩托车,发动起来,行驶上了回家的路。
看着文定的背影,那满是哀伤的背影,张强不由得百感交集。
真是造化弄人啊!唉,他俩原本是多么般配的一对!
茹惠抛下了文定,以为她会嫁得很幸福的。可是这么多年她的日子过得一直却比较拮据,丈夫平山从部队转业回来工作安置不是太好,收入很低。好在温婉的茹惠把小家打理得还不错,孩子考上大学,现在房子也买了,日子刚好过一点,现在却……
这文定的婚姻生活,唉……
2
“成了……”一声高喊后,只听到麻将推到的噼里啪啦、哗啦哗啦的声音,这是北湖湿地公园里一家农庄饭店。
周末一大早,文定跟约好的一帮朋友来到湖边钓鱼,中午就在农庄饭店吃自己钓的鱼,吃完饭打麻将,这就是他们一天的安排。
此时,麻将桌上正在酣战。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
文定的手机铃声响了,拿起一看,是二哥。
“喂,二哥,有事吗?”
“你在哪里活流尸哪?快点回家!”二哥在电话里破口大骂。
“咋啦,周末我在外面玩玩碍着谁啦?”文定不满地说。
“快点回来!红梅刚才在菜地里干活晕过去了!”
听到这话,一只手正推着麻将的文定停了下来,起身说:“兄弟们,我不能再陪你们了,我得赶紧回家。”
骑上了摩托车,带上头盔,文定拉足了马力,心急火燎地往家里赶去。
刚到家门口,看到大哥和二哥正在门口张望,看来是着急地等着文定回来。
一见文定,二哥手指着他:“你有没有良心,一天到晚只顾自己在外面玩乐?好歹红梅为你生了一个儿子,也把你儿子培养成大学生了,你怎么就没有一点感恩之心!你关心过红梅的身体状况吗?”
大哥拉住二哥的手:“好了,不要再说了,快点去看看红梅,看要不要送到医院里去检查一下。”
文定进了卧室,见二嫂正用毛巾给红梅擦洗着。
“你可回来啦,她已经醒过来了,我正劝说她去医院检查呢。”
文定走到近前一看,红梅脸色蜡黄,本来强壮的一个人,此刻躺在那里,一点生气都没有了的样子。
“红梅,你怎么晕倒了,身体不舒服怎么不跟我说?我们快去医院检查吧!”文定心痛地说。
“没事,我就是累了……”红梅气若游丝,轻轻说着,泪水从她紧闭的双眼中流了出来。
二嫂扯扯文定的衣袖,示意他出去说话。文定跟着二嫂出了卧室,来到客厅。
“文定,你可不能听红梅的,她这阶段脸色一直不好,经常头晕,今天都晕倒了,明天赶紧带她去城里医院检查。”
3
“小舅,小舅母的检查报告出来了,情况很不好!”文定的外甥,市人民医院肿瘤科的医生,一周后给文定打来了电话。
文定心里咯噔一下:“怎么不好了?”
“是肝癌,而且是晚期!”
文定的眼泪刷地流了出来:“怎么会,怎么刚发现就已经是晚期?”
“小舅母身体肯定早就不舒服了,可能是她自己一直隐忍住不说。”
文定的心更痛了:是啊,是我,都是我造成的,这么多年,我是太对不起她了!
婚后,文定的心里始终接纳不了红梅。红梅跟老妈又是两强相遇各不相让,家里一直鸡犬不宁。十年前,在婆媳俩的一次激烈争吵中,老妈追打红梅时不小心摔在门槛上磕破了头,再也没有醒来。虽说不是红梅的错,但从那以后,本来就不太愿意回家的文定就更不愿意回家了。
儿子上大学之前,两人在儿子面前表面勉强装出正常的样子,可是背后两人基本没有交流。儿子上大学以后,文定连装都不用装了,下班后就找人打麻将,假期里到处去钓鱼喝酒玩乐,即使回到家也是睡在另一个房间,他们早就分床了。
红梅的病一定是被我气出来的!
想到这里,文定对外甥说:“你能不能想想办法,帮我找找专家,我要救她,一定要救她,不能让她就这样……”
“小舅,晚期基本很难了……你明天带小舅母来住院吧,只能保守治疗……”
六
1
清明节前一周的周末,外面纷纷扬扬地下着小雨,一辆行驶的公交车在丁字路口停了下来。坐在车上的子健招呼着茹惠:“妈,到了,我们下车吧。”
子健一只手抱着一捧白色的菊花,另一只手撑开雨伞,跳下公交车,回头说:“妈,外面挺冷的,你把帽子戴上吧。”
两只手拎着装得满满的塑料袋的茹惠,听了儿子的话,腾出一只手来,戴上了衣服上的帽子,钻到了儿子的伞下。他们向岔路走去,这是通向墓园的一条路。
路上的人并不多,扫墓的高峰期集中在清明节那一两天。按照习俗,第一年扫墓要在清明的前一周,子健周末特地从学校回来陪母亲给父亲扫墓来了。
几分钟的路程,很快就到墓园门口了。有人已经从墓园里出来了,大概是早来的人,他们应该是扫好墓了。
“龚老师好!”“吴老师好!”突然子健和对面一个小伙子同时出声问好。
茹惠定睛一看,啊,原来是文定父子。文定的儿子明轩在茹惠班里上过幼儿园,子健在文定手里读过小学,可不都是老师嘛。
只是茹惠大吃一惊,文定怎么头发全白了?看上去怎么这样憔悴,这样苍老,他也不过才是四十几岁的人啊!
文定先开口了:“子健,跟妈妈来扫墓啊?”
子健点点头,文定看着茹惠问:“子健今年大四了吧,马上要毕业了,是读研还是工作啊?”
茹惠说:“他不读研,毕业后要进部队。”
茹惠转而问明轩:“明轩也回来啦?”
明轩回答:“嗯,我是回来给我妈妈扫墓的。”
“那龚老师,不打扰了,我们进去了,再见。”茹惠母子跟明轩父子打了招呼,向墓园里走去。
文定看着高高的子健拥着娇小的母亲的背影,心里涌起复杂的情绪,几分伤感,几分羡慕,羡慕茹惠母子间的亲密。
“爸,我走了,我要回学校去了。”
背着双肩包撑着雨伞的明轩,跟文定打了一个招呼,准备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文定有点失落:“今天是周六啊,你至少可以吃完午饭再去学校啊!”
“不了,”明轩毫不迟疑地迈开脚步,“我学校里还有事。”
2
去年冬至前夕,被病魔折磨了三个月的红梅,终于放弃了对人世的留恋,走向了另一个世界。
弥留之际,红梅看着为她衣不解带、夜不能寐的文定一头乌黑的头发全都变白了,心里的怨恨慢慢消失了。她知道,她得做些什么,才能不带遗憾地离开这个世界。
“明轩……文定……”那天,从昏睡中醒过来的红梅,轻轻地叫着父子二人。
在病床一左一右的父子俩立即握住红梅已经脱了形的手。
“明轩……妈妈知道……你对爸爸……有意见……”红梅断断续续地说,“你不能……怪爸爸……妈妈……也有……责任……”
“妈妈,你不要说了……”
“红梅……不要……”
父子俩同时出声,想要止住连呼吸都不畅的她。
“不……听我说……”红梅打断他们,继续用力说,“明轩……妈妈走了……这个世上……你就……只有……爸爸一个……亲人了……爸爸……是爱你的……你一定……不能……恨爸爸……”
明轩早已泣不成声:“妈妈,不,不要,你不要走……”
文定也流着泪,悔恨地说:“红梅……红梅……是我……是我……”
“嘘……”红梅的手在文定的手里轻轻摇了一下,示意文定不要再说。
“不要……再说……对不起我了……我……要是不……那样犟……我们……也……不会这样……我……不怪……你……”
说完最后一个字,红梅的力气也已全部用完了,她闭上了眼睛,任凭文定和明轩如何哭泣,如何呼喊,她的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3
又是一个杨柳吐出新叶子的季节。
文定下班后,向学校南面的那条河流走去。
变化可真大啊,这么多年,文定几乎没有再踏足过这里。河边的杨柳树已经换成了垂杨柳了,三月里的微风吹过,那垂下的柳丝飘舞着,像极了姑娘一头随风飘扬的头发。还是垂杨柳漂亮!
文定在杨柳树下的长椅上坐了下来,他在等,等茹惠的到来。
好友张强在他耳边一直絮叨:文定,你就不要一个人生活了,每天进出家门都是一个人,不孤单吗?茹惠也是一个人,这两年也可怜啊。你不可怜自己就罢了,难道也不可怜茹惠吗?
儿子明轩下学期就要去帝都读研了,现在父子俩的关系改善了不少。在电话里明轩时不时地说:“爸,我在外面上学,将来很大可能留在外面工作……你现在年纪也……你再找一个人吧。”
……
茹惠踱着步子,慢慢向河边走来。
昨天晚上,茹惠接到文定的电话,说今天下班后在河边等她,有话要跟她说。
茹惠隐隐约约能猜到文定要跟她说什么。周围的朋友,尤其是那些熟悉她跟文定过往的朋友,一直在劝她,你跟文定现在都是一个人,重新在一起不是很好吗?
子健当初毕业时舍不得妈妈一个人,想要放弃去部队,被茹惠一顿训:“你忘了吗?这是你当初的理想,也是爸爸的希望!”
接到文定电话后,茹惠给儿子打了一个电话。子健在电话中说:“妈,如果你能跟龚老师在一起,我会很放心。我在部队,几乎没有什么假期,你一个人在家,其实我一直很担心。”
……
坐在椅子上正沉思的文定,突然听到台阶上的脚步声,扭头一看,不是茹惠又是谁!
人到中年的的茹惠,还是那么美,身量苗条,皮肤白皙,光洁的脸上带着点笑容,正款款走下台阶,向文定走来。
“你来啦,茹惠!”文定微笑着说。
“嗯,来了。”茹惠微笑着看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