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在微凉的秋风中不知不觉的逝去，黄了叶子﹑白了头发。转眼间已是九月，尽管已经褪去了夏季的炎热，可清凉的秋风还是抵挡不了火辣的太阳。九月的桂花依旧沁人心肺，每到傍晚我就喜欢在这样的季节里，沿着小路，沐风而行。很喜欢桂花在风中摇曳，婆娑起舞的姿态。很香，很美，让人如痴，如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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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年，我十二岁。爱死了《牡丹亭》里的那句唱词：则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那时候的我还十分看不懂《牡丹亭》，但家里有一台半旧的收音机，每当暮色四合晚风乍起，母亲就会把它从阴暗的屋子里拿出来，摆在院儿里的老藤树下。
    六点半，收音机里准时开播戏剧，有时候唱的是京剧，有时候是昆曲，那一阵子流行的都是母亲喜欢的程派，《锁麟囊》﹑《春闺梦》﹑《荒山泪》，一天一天不重样的播。
    怕流水年华春去渺，一样心情别样娇，不是我苦苦寻烦恼，如意珠儿手未操。
    每天晚上母亲经常会坐在石凳上，裹着她那条桃红色的流苏大披肩，在阑珊的夜里，施了薄粉涂了胭脂的脸上有深浅纷纭的醉意。
    我很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可以听戏听的醉了﹑痴了﹑傻了，像喝了陈藏二十多年的老酒，一小口一小口的啜着，就着美到蚀骨的那些戏词，咽下肚去，流出泪来。
    就像《锁麟囊》里唱的：一霎时把前情俱已味尽，参透了辛酸处泪湿衣襟。
    我和母亲常常隔着开满白花的藤树坐着，谁也不说话，母亲听着戏词流泪，我神情淡漠的望着天，在心里默记着那些戏词。母亲可能一直受外婆熏陶，打我记事开始一直对唱戏情有独钟，只是早些年闪了腰，在戏台上再也跳不起来了。这可能会是她这一生的遗憾，和不甘。
    去时陌上花似锦，今日楼头柳又青。可怜侬在深闺等，海棠开日我想到如今。
    别院中起笙歌因风送听，递一阵笑语声到耳分明。我只索坐幽亭梅花伴影，看林烟和初月又作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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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上初中，就跑去学校图书馆理借了好几本中国古代戏曲的书籍，把心里记下的词和书上的仔细对一遍，随手翻开《牡丹亭》，突然就喜欢上了汤显祖写的开篇第一句话：不知情之所起，一往情深。
    每到这不冷不热，不骄不躁的九月，村里都会举行庙会，几米的戏台搭起来，请外地的戏班子来唱戏。别的记不清，只记得最后一出《珍珠塔》。里面有个演老太太的，唱得尤其卖力，我一下子就注意到她了。说她卖力，是因为我坐得靠前，眼见她额头上的汗和脂粉滚下来掉到地上。他穿得俗，偏偏又俗的不热闹，不好看。赭色的戏服耷拉在身上，仿佛满脸的皱纹就是这么压出来的。
    她吃力地转身，甩袖。声音有些发抖，尖锐得像把人泡在滚烫的水里，她却唱的自若投入。唯一动人的就是那双眼睛，一抬头眼色就瞟过来，再一抬头眼波又流转到别处了。她是个配角，唱罢变旋转下台，隐身在层层又层层的幕里。
      从村里的老人那里听说，母亲曾经也是戏台上的一把手，只是天灾人祸一次演出不幸扭伤了腰，他们也曾为母亲的退幕感到遗憾。但是现在的她尽管腰已经好了，可却不愿再登上那曾经辉煌一时的舞台。对“戏”还是一如既往的热爱，陶醉。
    就在昨天母亲又带我去了庙会里听戏，我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能让她愿意用尽一生的去爱。于是我悄悄的进了后台，想看看戏子们的神秘世界。
    化妆室很暗，有一个临时装上去的灯泡，我看到了前几年的那个老太太。她坐在一堆油彩前面，细细描她已经很浓的妆。水袖卷起来，用别针别好，露出她松弛的手臂。
    她从镜子里看见我，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凑上前，看她头上那堆闪闪的东西，说：来看看，来看看。”
    她不在理我，一边在脸上涂抹一边唱。
“相逢却似曾相识，未曾相识以相知。”
“四山底杜鹃，叫得声声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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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或蹙眉或娇笑或嗔或叹或哽咽，一副小女儿的娇态，全没有之前台上演出时的龙钟老太的样子，直看痴了我。
    她好不容易忙完手中的东西，把袖子放下来，这才真正看我一眼。我也才正好看清了她的模样。她真的挺老的，早就过了风华正茂的年纪，可刚刚哼唱的形容与声音飘飘然好像刚入世的少女。
    我忍不住夸她：“你唱的真好，唱的我都想入这行了。”
    她沉默了忽然满脸的惆怅，手随意搁在台子上，低头对我说，“也不能唱戏，天天跑累死了，别唱，别唱……”再听那语气里竟有哀求的样子。
    她呼啦一下站起来起身往外走，回头说；“走吧，出去看戏。”
    我和她站在站在台侧，看台上灯火辉煌演小姐书生依依惜别。小姐开口唱，她便说:“我那时也演小姐的…也是好角，唱的比她好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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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戏一直再演，她断断续续地说。从她东一句西一句的拉扯中，我能拼凑出她的一生。如我我妈腰没受伤，估计也和她差不多。
    当时吃了秤砣要唱，风光一时，现如今只能成为戏里的边角料。
    “这么大年纪，该回家养老咯。”我打趣道
    “怎么说……我也唱了大半辈子，舍不得唉…舍不得。”犹犹豫豫支支吾吾，我看到她的眼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闪。
    人生如戏仿如梦，繁华转头尽为痴。痴，戏痴，唱了一生唱了一世。唱人情生灭，唱小楼春雨，唱开几度桃花，唱尽几载轻狂…到老还是痴。
    今夜突然看见母亲穿着封尘已久的戏服，画着浓妆，在院儿里唱:“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紧接着素手舞动，弯腰，旋转。我好像看到了她的过去，看到了过去那戏台上，明媚年轻的公主小姐。不难想象当初她在戏台上的明艳动人，只是后来一场变故让她谢幕而归。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惊觉相思不露，原来只因已入骨。
    青春在流水一样的唱腔里过去，岁月的力量可以凋了容颜，却不能凋去心中的信仰和热爱。

￣＿＿至那些终将逝去的，将被更美丽的替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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