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京青麻头
第10章
惜乎无人附和,只剩我傻愣着,独自在风中凌乱,显得颇为尴尬。乔四攥紧明晃晃的砍刀,弓腰驼背、缩颈勾头,眼似铜铃、面容急切地四下寻摸着,活像个闯入大户人家搜刮金银的强盗;“尾爷儿”竟又蹲下了,双手拨拉揉捏着一堆黑褐色的颗粒,满面愁容,苦恼纠结。
我起初不解,忽尔便明白了,明白之后便愈发对“尾爷儿”充满了同情与敬佩:啊呀,不容易呵!这么大年纪的人了,这么德高望重、功成名就的了,为了争夺天下第一的称号,为了拿住天下第一虫的“中京青麻头”,可算是拼了老命、豁出老脸啦。之前的两次“吃土分析大法”,吃的毕竟是泥土,虽然脏些,不够卫生,吃相也难看,但心理障碍不大,好歹还能克服;可现在手里揉搓的,分明是一堆不知什么动物拉的粪便呐!这如果要放入口中,慢慢咀嚼、细细品鉴,分析出其中的关键数据来,得需要具备多么宽广的胸怀、多么坚韧不拔的意志力呵!问世间,古今中外,除了至贱无敌的“越王勾践”外,谁又能做到?难怪“尾爷儿”如此痛苦不堪、犹豫不决了。吃,还是不吃,这是个严肃的问题。不吃,有可能会错失信息,导致无功而返;吃了,也不一定就能捉住“青麻头”,况且,往后的日子里还能吃得下饭么?
“尾爷儿”脸色一阵红一阵白,额头鬓角渗出密密的汗珠,双手青筋暴露,微微颤抖,可见内心正经历着如惊涛骇浪般汹涌澎湃的权衡利弊的思想斗争。
“唉~,成功,的确不易啊。”我感同身受,暗自叹息,垂眼望向别处,不忍再看。
“据排泄物分析,这块草坪,凶险叵测、危机四伏啊。”“尾爷儿”终于沉吟着开腔了。
“哦,准确么?那个,您不亲口尝尝,行吗?”情况出乎意料,我惊愕之下,不禁好奇心大起,口不择言地胡乱问道。
话音未落,“尾爷儿”霍然抬头,愠怒地乜了我一眼,冷笑道:“哼哼!年少轻狂、愚昧无知。你懂什么,乖乖听话就好!”说罢,将手浸在溪水中洗干净,用力甩甩,站起身来。
我自知理亏,羞愧懊恼不已,因此满脸堆笑、讪讪地解释道:“嘿嘿,纪爷,您别生气,不是那个意思,我吧,嘴笨,说都不会话,惹您误解了。我哪敢怀疑您呐,更不敢强迫您呀……我是说,唔~嗯……那个那个……咦?什么来这……”我尴尬地挠着头皮,困惑于找不出合适的词汇来表达。
见我惶急认错、态度诚恳,“尾爷儿”缓和下来,倒背起双手,不再说什么了——于是,这段不愉快的插曲也就烟消云散了。
“这片草坪,环境险恶、人迹罕至,所以破坏最少、最为原始;清泉流淌不绝,滋润土层岩石,带来充沛水分;三面朝阳,位置又极好,光照充足,所以才草木茂盛、果实累累。在这里,蟋蟀饵料丰富,水质甘甜,到处是嫩叶浆果到处是藏身的洞穴,不必担心农药残留不必害怕人类捕捉,啧啧!真可谓是‘圣地天堂’啊!”“尾爷儿”环顾四周,频频点头赞叹。
我瞬间又懵圈了,思绪飘散凌乱:等等,不对呀这个,不对呀……之前不是据排泄物刚分析出“凶险叵测、危机四伏”吗?怎么眨眼间又成了“圣地天堂”了?……纪爷,您老,糊涂了吧?
不由地转过脸望向乔四:他才不管这些与财富无关的事情呢!依旧猫着腰,精神抖擞、眼光贼亮、面容急切,保持了一个抢劫者的标准姿态,不知疲倦地在草丛中寻过来摸过去,专注得好似在找钱包。
“然尔,可惜啊……此地对蟋蟀的天敌们来说,更是捕猎进食的天堂啊!草籽果肉会引来飞蛾爬虫,会招来成群的鸟雀,它们可都是蟋蟀的天敌,而鸟雀和爬行小动物又会招来蛇,哦~,也就是你说的那种本地特有的‘索命黑棺材’,它的粪便中可见成团的羽毛。进洞前我还奇怪呢,怎么蛇蜕会没有蚂蚁啃食,灌木丛中也不见爬虫小兽,原来它们都跑到这块草坪上来吃大餐了啊。”“尾爷儿”情绪低落,不无忧虑地喃喃自语。
听闻此番话,我立刻惊悚地倒吸一口凉气,脸色苍白、浑身发抖:我~嘞~个~去!还有比俺们更悲催的么?历尽千辛万苦,居然自投罗网地跑到了“索命黑棺材”的餐桌上!这哪他娘的什么“圣地天堂”,分明是“恶魔祭坛、血池地狱”啊!这可不就是“凶险叵测、危机四伏”了么?!
通常情况下,命会比钱重要;个别情况下,命和钱一样重要。现在对乔四来说,属于通常情况,所以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尾爷儿”刚才那段性命攸关的话,顿时也慌了神,直起身,磕磕巴巴地问道:“纪纪爷,蚂蚁爬虫倒是贼多,可可是,咋没见那黑不溜秋的毒长虫呐?难道,都钻了洞啦?”
“尾爷儿”不满地瞥了乔四一眼,皱皱眉,喟然长叹道:“唉~,真是贵人多忘事。之前在洞口处熏烘‘蛇灭门’,你竟这么快就忘了么?如果不是那令蛇类畏惧的风油精味飘荡过来,驱散了毒蛇,这里怎会聚集如此多的鸟雀?你当“索命黑棺材”们会傻到无缘无故地主动放弃掉这场饕餮盛宴么?”
话音未落,就见乔四强壮的身躯陡然摇晃了一下,似乎脚下踩空、立足不稳的样子。但他毕竟是个“练家子”,应变奇速,赶紧以刀拄地,顺势马步下蹲,钉在原地——只是面色青灰,神情肃穆,一言不发,手背青筋隆起,微微颤粟。
“哎呀,好险!”我惊叫一声,犹自后怕,抚胸庆幸道,“得亏咱们来得巧,若不然,与撤退的毒蛇们碰个照面儿,哪里还有命在?
恰在此时,一直在高空盘旋的鸟雀们突然“哑哑喳喳”地惊叫起来,音调高亢、节奏紧迫,似乎在向我们警示着什么。
“不好!有毒蛇!”
我们三人心头一凛,瞬间升起不祥的预感,不约而同齐发一声喊,纷纷操起刀棍木棒,横在身前,背靠背地站定,眼神惶恐地搜寻着草坪的每一个角落。
草木葱翠、红果飘香,凉风阵阵、溪水潺潺,数不清的蛾蠓蚂蚁千足虫在覆盖着厚厚腐烂落叶与鸟兽粪便的地面上忙忙碌碌地来回奔跑穿梭着,几只好奇的蚂蚱和瓢虫竟趴伏在我们的防滑靴上,东闻闻、西嗅嗅,触角四处打探,似乎在找什么新鲜的食物。哪儿他娘的有那至奇至毒、神出鬼没、令人魂飞魄散的“索命黑棺材”?然尔,尽管如此,我们却不敢大意,毕竟没见着并不就等同于没有。因为不敢主动出击、拨草寻蛇,所以只得继续擦亮眼睛盯着草坪一圈圈地循环扫描——唉,被动防御,绝非长久之计啊。
“叽叽~喳!叽叽~喳!”鸟雀们忽然欢叫起来,音调跳跃俏皮,仿佛在讥笑我们一般。
“尾爷儿”表情一下僵住,满面通红,极为尴尬难看。也难怪,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了半辈子,不料想在这儿,却被一群鸟儿给戏耍了,真的好郁闷好憋屈好窝火呀!
“吆嗬,妈了个巴子的!”乔四恼羞成怒,嘴里骂骂咧咧,不停挥舞着砍刀向上蹿跳,“喂,臭鸟!胆敢糊弄老子,下来,弄死你!烧烤、撸串、炖汤!”
我一阵轻松,又好笑又有些骄傲。轻松是因为确实没有毒蛇;好笑是觉得乔四上窜下跳的样子真滑稽,像个小丑;骄傲呢,是觉着家乡真是个神奇的地方,连鸟儿都这么聪明,懂得跟人开玩笑。
当然,不论乔四的内力多么深厚,刀法多么精妙,都不可能对鸟雀们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不过是借以发泄满腔愤懑的情绪、消耗体能,徒劳无益尔。
盘旋的鸟儿扑棱着翅膀,欢叫着,飞得更高更远了,在昏暗深邃的暮色中变成了一群黑点儿,渐渐消失了。
这时我们才发现,原本五彩的天空呈现青墨色,周围的景物也模糊混沌起来;如血的残阳在地平线上露出半个脸,诡异地一笑,旋即隐没了;阴冷的风好似饥肠辘辘的恶鬼,“嗖嗖嗖”急不可耐地自谷底蹿跃上来,呜咽着团团打转,令人毛骨悚然、瑟瑟发抖。
“纪纪爷,接下来……咱们,咋办?”我心生恐惧,六神无主,嗓音哆嗦得如同凄切寒蝉。
“嗤~,怂样!”乔四豹眼环睁,浑身痞气,提刀怒喝道:“咋办?并肩踩盘子!撬大洞、掏大蛐蛐儿!”他摇晃着拇指,骄傲地连用两个“大”字,个个饱满响亮、中气十足,透着股凌厉彪悍的狠劲儿。
我吓了一跳,忽尔就顿悟了:我去,原来“并肩踩盘子”,指的就是合伙撬蛐蛐洞呀!挺简单直接、光明磊落的事儿,怎么搁江湖黑话一滤,愣显得仇恨不共戴天,即将砸人家饭碗、踢人家场子似的呢?
“哦,好好,鸟儿们都飞走了,毒蛇也藏起来了,正是难得的好机会。咱抓紧搜查草坪吧,用萤光棒标记上,跟昨天晚上一样,纪爷在最前面,我在中间,乔大哥负责断后。”我旋亮手电筒,转而高声附和道——既然人微言轻,拗不过他们,干脆听天由命,豁出去罢!
“唔~,不可不可,切勿鲁莽。”一直沉默的“尾爷儿”突然开腔了,连连摆手制止道:“这里地势高、面积小、风又大,万一踩空,失足跌下去,必定性命不保;况且,此时未到蟋蟀活跃的高峰期,‘听声辨位’之法全无用处;草坪土层薄而岩石裂隙多,如‘青麻头’藏匿其间,恐怕‘掘撬洞穴’之法也难奏效。”
原本斗志昂扬,磨拳擦掌,正准备挖地三尺、翻个底朝天的乔四和我,闻言顿时愣住了,表情呆滞、面面相觑,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啊呀,诸法不通,事与愿违,如之奈何?
“尾爷儿”见状忽尔笑了,宽慰道:“莫灰心,待夜半子时,我自有妙法拿住那‘青麻头’。只是现在,为安全起见,务必先要标记出这块草坪的边界。”说罢,自迷彩服中掏出一把荧光棒和透明胶带——看来,“尾爷儿”确是胸有成竹、准备充分啊。
随后,我们三人密切配合、有条不紊地忙活开了:首先标记洞口位置,拿荧光棒贴摁在“黑山珍珠红”的粗壮枝干上,扯开胶带,一圈圈牢牢地缠绕固定住;再沿顺时针方向依次标记好草坪四周的边界,有灌木丛的绑在灌木枝上,没灌木丛的抓把野草粘在一起,既没有灌木丛又没有野草的,只能多费点儿胶带缠绕在突出的岩石上。总之,因地制宜,创意无限,把那荧光棒安置得妥妥贴贴、结结实实的,都发着红黄蓝绿幽暗的光。
待一切忙完,擦擦汗,仰观天象,不禁目瞪口呆、胆战心惊:不知何时,情形已发生巨变,墨汁般厚重的云层被愈加阴冷疾劲的山风驱使着,在低空中慢慢扩散开来,遮蔽了之前的朗月繁星;夜幕像个漆黑的巨大斗篷,把山岭包裹得严严实实,不透一丝光亮;此时此刻,“圣地草坪”上阴风飒飒、“鬼火”翩跹,显得极为诡异恐怖,浑不似在烟火人间。
“‘日落胭脂红,无雨必有风’,唉~,谚语说得准啊。”“尾爷儿”神情忧虑,低声叹息道。
“怎么?今晚竟会下雨么?那该咋办呐?”我一听立马慌了,连珠炮似的追问。可不是嘛,经过三天殚精竭虑、提心吊胆的努力,倘若在终于即将看到胜利曙光的关键时刻,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全给泡了汤,岂不冤枉可惜?!
“嗯,有可能。”“尾爷儿”微蹙眉头,沉吟道:“不过,凡事有弊必有利,下雨时虽不能捕捉‘青麻头’,但骤雨初歇后,空气清新甜润且天敌最少,蟋蟀们定会放松警惕、欢呼出洞,自由活动觅食,此乃绝佳时机也。”
顾虑冰消瓦解,我心下泰然,遂识趣地闭上了嘴巴:没想到“尾爷儿”早有预案,看来他此行确是准备充分、志在必得啊。
“走,先休息,午夜再来。”“尾爷儿”从容一挥手,果断转身,迈步跨入“黑棺材洞”中。
我捡起哨棒,磕探着,借手电筒发出的微弱亮光紧随其后;乔四手握砍刀,眼神犀利,专注地来回扫视着,照例负责安全警戒。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