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中旬,来势汹汹的疫情终于让后知后觉的英国政府有所行动,颁布限行令,限制社交接触,关闭营业场所,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社会生活全面陷入停滞。一连串的连锁反应之下,学校跟着停课。少数留学生及时嗅到了疫情锁英的气息,不惜花费重金买得一张回国的机票,逃回祖国。多数人像我一样,留守英国,出于迫不得已也好,心甘情愿也罢,宿地成为了唯一的栖身之所。
选择留下意味着过上独居的生活,晨起寻人共话难,夜深犹独坐。独居至今已近两月,生活依然如故,没有起色,也没有失色,我才知道,独居不是天堂,亦非地狱,仍是寻常人间。
1. 栖于一隅,难见阳光,有云陪伴
呆萌(图书馆)是谢菲尔德大学的标志性建筑,我住的Allen Court就在呆萌对面,过条马路就到。Allen Court的格局如同中世纪的地方小城,东南西北四栋公寓楼无缝连接,楼中间是个方形广场,供人活动。我住在G栋,三楼,坐北朝南。同屋有三个室友,不过疫情前就几乎没有交情,各忙各的,各吃各的,除了偶尔在公共厨房碰面,寒暄两句,通常互不打搅。疫情后关系更加淡漠,彼此心照不宣地刻意错开用餐时间,一周见不上一面。
我的房间不到十五平米,空间虽小,基本的生活需求尚可满足。进门的过道很窄,边上放着鞋柜,前有衣柜,连着书架,往里走,左边是独卫,再往前一览无遗,一张两米的双人床,一张沿墙打造的两米多长的书桌,正对窗户。窗户朝南偏西,屋里晒不到阳光,从来不用拉下窗帘遮光。我起初很羡慕对面楼的住户,窗户朝北偏东,如有雅致,只需坐在书桌前,便可懒散地晒一整天的太阳。有些人甚至在窗台上养了花草,春天的时候必定满屋清香。后来,我适应了没有阳光的生活,想晒太阳就去楼下走走。
好在公寓楼不高,我还拥有天空。我逐渐养成了望着天空发呆的习惯。闲暇时,我长时间地凝望南方的天空,看云朵飘过,云层流过,有时几只鸟儿飞过,或在对面楼顶短暂停留,画面更有生气。疫情期间,我呆望天空的次数更频繁了。
有时,湛蓝的天空充当背景板,层次感极强的云层缓慢流淌,动态肉眼可见,于是我打开OSMO Pocket,放在窗台上延时拍摄那一刻的天空。我想,如果刺眼的阳光直射进屋子,我多半会拉下窗帘,或许就错过了无数场云的盛宴,所以晒不到阳光也不是全然没有好处。
不过,阳光依然令我想往。前阵子某天傍晚,我和同楼层的一个中国朋友打完球回来,走到楼下小广场的时候,我有意无意地抬头望了眼我的窗户,突然发现一束微黄的阳光正打在那里,我激动地快跳了起来,指着那一小片光大叫:“你看,我的窗户上有阳光!”
回到屋里,我顾不上换鞋,站在床前,静静地看透过玻璃照在内墙上的阳光,极其微弱,色调和白色的墙面差别很小,没一会儿就消失了,难怪我一直没有注意过。这是我第一次在屋里看到阳光。原来除了云,每天阳光也伴在身边,只不过像楼顶的鸟儿一样短暂停留。
2. 独居之后,对食物的要求更低了
疫情之前,每周出门采购两次,往往是周三和周六;疫情之后,减少为一次,通常是周一早上。常去的那家Tesco的开门时间提早到清晨六点,于是我每周一早晨快六点的时候起床,洗把脸,用发箍把头发往后聚拢,往口袋里塞三个购物袋,胸前挂个口罩,六点过五分左右出门。
虽然已经入夏,早晨仍然凉得很,风不大,可气温令人毫不怀疑这里是海洋性气候。去Tesco的路不远,不到一公里,由于太早,很少碰到路人,偶尔碰见早起遛狗的英国大爷。进超市前,胸前的口罩已经戴在脸上,严严实实。
每周采购的食物几乎固定,牛肉丸、培根、火腿片、鸡肉片、鸡腿、虾仁、三袋上海青、两个罐头、两三盒鸡蛋、三袋米饭、三包拉面、一袋吐司、两盒切片奶酪,水果通常是香蕉、苹果、梨子、猕猴桃、橘子,除了香蕉必选,其他四样每周抽选两样,有时买少许零食,奥利奥的饼干、Tesco的小松糕或者品客的薯片。食物种类不多,胜在分量大,三个购物袋勉强装得下,往往提回几十斤重的食物。
疫情期间,一日不知几餐,吃饭的时间也不固定,常常是饿了就吃,不太饿就大口喝矿泉水。每一顿都很简单,早餐是自制三明治,四片吐司、两个煎蛋、三片奶酪、八片肉,第二餐是炒饭和面包,半斤米饭、一棵上海青、三个鸡蛋、不少于半斤的肉、两片吐司,第三餐还是炒饭,有时是炒面,半斤米饭换成半斤拉面,有时吃罐头,取决于心情。餐餐有肉有蛋,每天对肉和蛋的需求量巨大,一部分原因是保证摄入充足的蛋白质,另一部分原因是在英国生活了大半年后,对所谓主食的概念愈来愈模糊,只要有肉和蛋,胜却人间无数。
有时候,食物也影响着幸福指数。四月底,某天夜里看了两集港剧《金玉满堂》,想吃麻婆豆腐,抑制不住地想吃,索性出门去德益行。由于平时对中超的食物几乎没有需求,所以并不知道德益行早已关门歇业了,最后在外面逛了一圈无功而返。没过几天,吴蒙兄照例去广兴采购,捎回一盒嫩豆腐,我分外感激。第二天一早做了麻婆豆腐,顾不上早餐要清淡,就着一斤米饭,一扫而光。那一刻,舌尖微麻微辣,心里颇暖颇甜。
3. 昼长更长,失眠已是常态
三月底,英国进入了夏令时。由于谢菲所处的纬度较高,春分过后,昼长越来越长,长得令我对时间的概念愈发淡薄。近来清晨不到五点,东方的天空就已微亮,黑暗和星星点点都逐渐退去,泛出鱼肚白,五点半天便大亮,令人不忍继续睡下去。接下来是漫长的白天,看会儿书,写会儿字,吃两顿饭,以为过了挺久,望向窗外,太阳依然没有西沉的迹象。出门打两个小时球,快晚上八点,天空依旧明朗。到了快九点半,天才逐渐暗下去,夜幕终于降临。算起来,夜长不到八小时。
以往本就入睡困难,躺在床上至少半小时才能睡着,有时过了一个钟头仍旧清醒,试过很多助眠的法子,用处都不大。昼长更长之后,入睡更加苦难。生物钟受到多年国内生活的影响,总觉得日落至迟不过傍晚六点半,这时顶多吃过晚饭,还要过四五个钟头才到睡觉的点,这早已成了作息的习惯。英国现在九点半天黑,多年的习性却暗示自己天黑后才是吃晚饭的时间,吃过晚饭要过几个钟头才能睡觉。这样一来,饭点变了,睡觉的点也变了。
等到天黑,坐在书桌前看一小会儿书,再看几十分钟视频,钟表上的时间已经不早,于是上床睡觉。躺在床上,耳边回荡着轻音乐,按理说几个钟头前运动完毕,本应精疲力尽,困意盈盈,然而夜不能寐,翻来覆去难以入睡。每隔十几分钟起身喝口水,或者望望窗外的天空,十几秒后再次躺下,闭上眼睛,继续辗转反侧,循环往复。时间流逝得很快,有时不知不觉就到了夜里一两点,仍然毫无倦意,想干脆起床敲字或看书,可又无法集中注意力,脑袋的转速明显减慢。
终于困意来袭,沉沉睡去,不知点钟。等到早晨五六点,天已大亮,猛然醒来,很紧张是不是一觉睡到了下午,结果还早,有时起床胡乱吃点东西,接着睡回笼觉,依然不知点钟。再次醒来,往往已是上午,可是一算睡眠总时间,不过五六个小时,算不上多。自从失眠成为常态,最大的心愿是睡一次好觉,在该睡的点钟安然入睡,在该醒的点钟精神焕发,不知哪天能实现。
4. 社交几乎没有,依然用心生活
政府限行,学校封闭,以往到处参加社交活动,结识新人,现在再无机会。一个人住,每周跟别人说不上几句话,即使出门运动碰上熟人,也几乎不说话,逐渐变成了会说话的哑巴。每周跟爸妈视频一次,每两周跟国内的密友高福视频一次,这是说话最多的时候。有时候跟待在谢菲的朋友相约出门,或运动或散步,交流的内容也仅限于当时的情形,比如“你这停球不行啊”或者“街上见不到几个人”。
前几周跟小王老师聊天的时候,她说:我觉得你这口语表达能力差了不少啊。确实如此,话说得越少,有时想说话,用词和逻辑却跟不上语速,停顿思考的时间越来越长,甚或语无伦次。幸亏写作能力暂未受此影响,依然能较为自如地表达所见所想,真怕哪天书面表达跟着退化。
虽然很少社交,但我对生活的热忱并未丧失。每天傍晚时分出门锻炼,通常打篮球,有时踢足球,还打过一次羽毛球。运动场在公寓对面,篮球足球两用的场地,水泥地,周围是草地,有几棵高树,去的时候已经照不到太阳。适逢春末,有时风起,树上的花瓣漫天飘落,置身其间,很是浪漫。闻着花香,运动两个小时,大汗淋漓,身心同时愉悦。
在书桌前久坐,除了望望天空,有时也看看公寓广场上的动静。有个黑人小哥,肌肉健硕,隔一天就在广场上进行自重锻炼。他总是赤裸上身,穿着短裤,活跃在瑜伽垫上,偶尔戴上拳套,一个人出拳,躲闪,完全沉浸于自我中。有一对小情侣,每天上午十点半左右并肩坐在Common Room门前的长椅上,风雨无阻。他俩非常亲昵,总是依偎在一起,有时清洁大婶经过,他俩依然亲亲搂搂,视若无人。有个东亚面孔的姑娘,经常坐在广场的透明雨棚下的长椅上发呆,有时抽烟,有时跟坐在对面的欧美面孔的姑娘聊天,吐烟圈的次数多过张嘴说话的次数。有个亚洲留学生,盲人,体型偏胖,出门总是拄着手杖。最近,他每天吃外卖,一天至少要从广场上走三次,步伐快了很多,已经不像疫情之初那样摸索前行。有个维修工大叔,头顶微秃,习惯穿背带裤,外套表面常有污渍。他每天在广场上来回几次,有时坐在广场边的长椅上抽烟,眉头总是皱着,表情凝重。
疫情期间,这些我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认识我的陌生人成了我无言的朋友,我每天看到他们,感到安心。他们让我觉得生活依然如常,我也要用心生活。
5. 独居的遗憾,计划被打乱
独居以后,虽然时间完全由自己掌控,但是可安排的范围不知缩减了多少,即使心中所想万千,可付诸行动的不过一二,由于疫情,多数安排成了泡影。
原本打算趁着复活节假期出门远行,或者乘火车从南到北纵穿英国,或者去德国或荷兰走走转转,由于限行,旅行的计划不得不搁置。原本打算这学期每周工作十来个小时,一来给简历增色,二来攒些钱,毕竟老牌资本主义帝国的钱不挣白不挣,由于疫情,工作暂停,每月三百多镑的薪水无处去领。原本正正经经在教室上课,听老师侃大山,由于停课,改成了网课,虽然实现了小时候在作文里写的足不出户在家上课的梦想,但是听课的感觉始终不对。原本打算在英国跑马拉松,三月底谢菲半马、四月初曼城全马、五月下爱丁堡全马,由于政策,所有聚集性活动一概取消,报名的三场马拉松全部改期,在英国跑马的心愿没了着落。原本打算七八月份骑自行车环游英国,顺便去英国最北的国土设得兰群岛旅行,住在灯塔上感受极昼,眼下疫情凶猛,估计届时英国仍未解封,环游的计划差不离也将泡汤。
诸多计划无法落实,着实遗憾。独居的时候,有时想想,留英一年,还有太多事没做,太多地方没去,太多早先定下的计划没法实现,尽管无奈,却也无济于事。想得心烦了,我就收拾屋子,整理书桌,或者蹲在地上,用纸巾蘸着水仔细地擦地,不放过一根头发或一粒灰尘。看着整洁的房间,心情逐渐舒畅,遗憾虽然还在,可是暂时放下了。
独居的生活或许还要持续四个月,之后的生活也许有改观,不过我并无多少奢望,只希望回归以往的生活状态,重回节奏,自得其乐,继续体验。
文 字 / 王煜旸
图 片 / 王煜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