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云镇的人都晓得一个惯例,初五这一天是过不去河对岸的。
白龙河两岸来往送货做生意的、看望亲朋好友的、省亲归宁的,约时间时都记得提一句“初五不行啊,初五白老不在。”就连红白喜事,算命先生指着黄历点到这一天,还得捋一把花白须子,摇头揭到下一页,“瞧瞧,再瞧瞧。”
这一天是没有例外的,柳云镇只有一个渡口,这个渡口每月初五都没有人。
镇上的人偶尔这天遇上急事,心怀侥幸赶到斜柳渡口,只能见到锁船的草绳漫不经心地系在柳树上,船桨歇在船头,船横在芦苇丛里。对面的河堤和村庄隔着一片茫茫水面,在行人眼中映出无数个山高水长——事情再是十万火急也别无他法,必得候到明儿,日头还未升起,河面还浮着青雾,柳叶儿还结着霜露,才能见到那精瘦的老头儿拿桨片“咚咚”两声磕在船舷上,招呼行人:“这么早哩。”
那个温吞和气的老人这一天去哪里了呢?这么多年了,镇上没有人知道
镇上总有不经事的小年轻见不惯老人逢五必歇的脾气,或到河岸不远的小土坡上寻人,或干脆捋袖解缆,想靠自己渡到对岸去——所有人都知道结果,那座屋角爬满扁豆藤的茅屋是拍不应的,而自行泅渡的人要么被河心的漩涡卷翻了船,要么被滔滔河水冲去了下游,这么多年来,没有人成功过。
这条白龙河,好像只在白老的桨下才温驯得像只养熟了的小马驹。
他也许就是这条河的河伯。
不是无迹可寻。
人们回想起来,白老推着桨,白龙河平滑的波纹在船两侧次第展开,蝉翼一般安静轻薄粼粼闪烁。河水从他桨边低沉缓慢地流过去,船桨和着河风,“吱——嘎——吱——嘎——”,坐船的人们在这船上一晃一晃的,再焦的心也都安定下来,闭上眼就能在这船中睡一觉——仿佛他们就是在这摇晃中出生,也将在这摇晃中死去,而生死间的种种,爱恨情仇、生老病死,俱如这河上波纹,变幻不定,转瞬即逝。老船夫则似早已长在这万古的摇动的韵律中,他不眠不醒、不生不死,安然自得。他应当是女蜗手中第一批的泥人,落地后跃入河海,被委派来摇船渡人,一摇便是亿万年。
看来如此,但白老却并非生来就是摇船的。
四十往上的人还记得一件事。一年入夏以后,柳云镇雨水不断,终于上游的堤坝决了口,洪水卷着浊浪泄到白龙河里,一夕间浊黄的河水没过台阶和码头,没过河岸齐膝的野草,最终没过了渡口春天刚栽的柳树。
那时白老还不是白老,因识几个字,做一个代笔抄书的活计,被称作白先生。有一日白先生出门,毫无防备地“咣当”一脚踏在了门口的泥水里,黑色布鞋湿了个透,他扶着门框抽回脚,抬起头,只见一片风雨冥晦、水色苍茫——水竟已涨地这么高了。
老天爷好似受了很多委屈,现在要将这苦水一气倒完。雨不停地下。
终于人们无计可施——决定是河伯发怒了。
柳云镇风调雨顺许多年,百姓生活平静安乐富足,以至于人们几乎都快忘了,头顶三尺原有神明。这场大水仿佛是上天的严厉警告,将柳云镇泡在汤汤洪水中,人心惶惶。于是和尚敲起木鱼,道士翻出铜铃,巫师唱起祝祷,开坛做法,祭天地上下四方神明。
一个孤女被推出来,要献祭给河伯。
孤女尚幼,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身上裹着红衣彩绸,被巫祝推拥着,面向大河,茫然惊惶。
白龙河此刻宽广无边,连着两岸苍翠群山,滚滚前去。
而在这无边的江河中,有一片黑色的屋顶,上头有个白先生。
白先生是挨着自家一丛长到一块儿的扁豆藤和南瓜藤坐着的。他撑着一把折了两骨的破伞,望着茫茫雨幕出神。底下的青瓦是黑的,落了雨就变得更黑,均匀得像和了上好的松烟,氤上水雾,就要往人身上爬。白先生想,这黑东西,要是手头有磨,不晓得能不能匀出墨汁儿来。他屁股下还长着一片翠绿的青苔,喝饱了连天的雨水,开出许多黄色的小花儿,风雨里明灿灿的天真,一点也不知道就要大难临头。噢,屋里还摆着刚抄定的书稿,一定是泡坏了。可惜,原可换来两壶茶三盅酒的,现在倒只有就这南瓜藤了。虽是这么想,他倒也并不怅然,守着个孤岛,等着不晓得会不会来的救兵,很安之若素,也很自得其乐。
滔滔水面无人来,却有一只船被水波推着,飘飘荡荡地挨着山墙停下了。
待后来洪水退下去,土地露出来,草木生发,人们开始重新耕种生活,茶余饭后回想起这一天,总免不了感叹,“那个白先生哦,真是个奇人哩。”
那个时候啊,恍惚是又回到了汤汤洪水方割、荡荡怀山襄陵的年代,举目四望,天地混沌,除去高山大河,光秃秃哧溜溜,什么也没有。人在其间,算是个什么东西哩?
和尚、道士、巫祝挤在城楼上。乌云倾覆,风急雨骤。水浪如大军临境,一波一波拍在城下。
终于将孤女放下去。
一张草席,一点红影,白驹过隙倏忽一瞬,便流入河山万重,一去不返。
洪水过后的某一天,那红衣彩绸嫁给河伯去的孤女,却忽然回来了。
柳云镇的夏天刚刚过去,渐凉的西南风里,山峦露出一点微醺的颜色。西岭的樵夫照例挑着木炭,踩着未明的天色进城来,也如往常,照例路过斜柳渡口。洪水过去,河滩上沉着一片平滑潮湿的淤泥,草籽被风吹来,重又星星点点地落在这里生根发芽。渡口的柳树在这场洪水中竟然没有烂了根,只不过树干被水冲歪少许。这里原先的船夫被洪水带走了,便也无人想着来扶,柳树从此就成了一株斜柳。
那日清晨,柳下来了一只船。
船上是熟睡的孤女和那位被他们遗忘了的白先生。
人们尚未从水患中回过神,孤女乃是给河伯的献礼,惊疑之余,自要追问缘由。白先生说,是他驾船追到下游的一个村镇,将孤女救了回来。这答案诸多疑点,譬如先生不熟水性,何以驾船;譬如白龙河乃顺流而东,何以逆流而返;譬如孤女乃河伯生祭,何得完璧归来……
毕竟已是三四十年前的事了,白先生当时应对质疑的细节已不甚了了,若真要探究,茶馆里说书人的说法倒可引为参考:
“白先生当时一怔,沉吟良久,乃笑道:‘在下也不甚明白,何以便追了去,何以又回了来。细想想,大约是河伯看我二人委实穷酸可怜,所以施恩以示仁厚罢。’”
这一趟令白先生无师自通了撑船摆渡的技巧。他掘开码头的淤泥,将船重新放入水中,定下每月初五例休的规矩,从此成了斜柳渡口的船夫。
由此可见,白老与河伯大概当真有些渊源。
镇上还有人说,曾在初五的夜里,看到白先生行舟河上,船上除了他还有一个人。传这话的人总是闪烁其词,有时说隔得远不曾看清,有时说看那身形当是一个年轻男子,还有时说明明是夜里,那人身上却有盈盈光华——说辞每每不一,却更叫人确信深夜出现在白先生舟中的人不是普通人。那么恐怕白先生也不是普通人。出于对神明的敬畏,待白先生年纪渐长,柳云镇的人便都尊他为“白老”。
然而除了初五,其他日子的白先生却实在与常人无异。白天撑船,到了晚上弄弄笔墨,多是画画,然而画的都藏在一个木盒子里,盒子落了锁,谁都不让看。书是不抄了的,只偶尔有人找来便代为写封书信。逢上十五、二八,城中有庙会集市,便带着家里的小丫头去赶热闹,买些风车糖人之类的小玩意儿,长年累月,摆了满满一案头。
当年为他所救的孤女名叫小桃,认了他做干爹。平白多了个大闺女,白先生乐得高兴。屋前的小土坡辟来做了菜园子,小青菜、茄子、韭菜各种了一畦,边角又撒了几把天葱,埋了几棵辣椒,种了两三汪冬瓜。南瓜和扁豆本来就在屋角爬着,吃不完落到地里明年便又长出新的来,不伺候也长得极好。白先生又在屋后种了两棵桃树,春天赏花,夏天吃果,小桃高兴他也高兴。如此,家中虽然没有女人,爷俩也过得有声有色。
不是没有人来说过亲。只不过白先生含糊其辞,并没有说成过一门。倒是小桃到了二八年纪,顺顺当当地嫁了出去。
小桃出嫁那天,白先生摇船送她到河对面,小桃下船前突然握住他手,泪珠子掉下来:“先生,你等谁呢?别等了。一个人可怎么办?”
白先生手里还抓着桨,听到这话反笑了:“说什么傻话。”
小桃抓着白先生的手,白龙河上的风吹动她大红的衣裙,河岸上锣鼓喧天。
红衣彩绸,她忽然想起自己原不是第一次出嫁了。
汤汤洪水,落落光华。
小桃咬着唇:“先生,我见过他。”
原来我见过他,在那个大雨初歇、风静无波的夜晚。江河涨成大湖,淹没土地和房舍,群山立在天际如一群默像。恍若混沌初开,盘古一斧头劈开天地,天地是两个互相映照的巨大平面,一叶孤舟飘荡其中,不知天上人间。
有一轮月亮,挂在东山山头,小小的一弯,像锐利的镰刀。那是,初五的上弦月。
小桃说:“我也见过他。”
她沉睡在小舟中,夜中醒来,见到舟前银光皎皎,一湖明月。月中有仙人,青衣白龟,凭虚御风,从群山深处来,向河海深处去,华袿飞髾,风流自在。
她哭着说:“还有爹房中的那幅字……”
白先生撵她上岸:“去吧,快去,别误了时辰。”
一步三回头,及至喜轿门帘将要放下,小桃见白先生朝她挥手作别,嘴型依稀是“傻姑娘”。
究竟谁傻呢?
她分明还看见,白龟停在舟前,停在那轮明月里。
夜风徐徐,书生已痴了。
只管喃喃自语:“与女游兮九河,冲风起兮水扬波。乘水车兮荷盖,驾两龙兮骖螭。”
仙人在风中微笑,没有任何意味的。群山漠漠。
“我以为没有人。”
书生:“在下也以为没有人。”
“你们往哪里去?”
书生:“西岭山脚柳云镇。”
“噢。我去东海。”
“噢呀,那么并不顺路。”
仙人一笑:“顺路待要如何?”
“顺路,可同行一段。”
“……”仙人大约是笑着沉默了片刻,月光自他发丝上滑去,在夜雾中晕出萤萤散散的光点。
书生负手立在船头,看着,等着,幽蓝色的天幕映在他眼里。一瞬不瞬。
良久,仙人开口:“也未见得,定要顺路不可。”
于是一眼抛却此生。傻的究竟是谁?
白老又撑了许多年的船,这许多年间,门前陇亩渐芜,屋后桃花却一年盛似一年。
他死在一个桃花盛开的三月。那天是初六,天气晴和,渡边斜柳吐出白絮,随微风飘出数里,落在河面上、草丛里、屋瓦间,远望仿佛落了一层薄雪,春阳一照,便要化去。柳云镇的人们就在这三月穿过纷飞的柳絮来到渡口,船儿荡悠悠系在柳下,白龙河水低吟,白老靠在船头,露水打湿衣裳,已叫不应了。
人们发现他怀里的画。画很讲究。明矾压过三道的熟绢,卷幅很广,展开一边,见边际一脉淡漠的远山和浓皴的洲渚,苇风萧萧,烟波浩渺。人群里有古董行的老板,见了惊叫一声,劈手夺去,“这笔法,有黄公望遗风!快让我瞧瞧!”
七手八脚,画卷展开,八九颗脑袋迎着河风,凑过来。
“哦呀……”大字不识的乡人眼睛在卷上一扫,抬头又是惊奇又是怅惘,“这是咱们白龙河哩。”待视线落回至画卷中央,却不由自主地屏住了气。
斜柳渡口一时鸦雀无声,只有闲置的船桨被水推动,发出缓慢而悠长的“吱——嘎——”。三月的东风贴着河面吹来,水汽充盈,温暖湿润,拂过他河畔春柳和茵茵绿野,拂过他屋角新抽出来的豆角藤,拂过他屋后灼灼开放的桃花,似情人轻抚,极尽温柔。
过了许久,有人回神,喃喃道:“这是……”
这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天人之姿。
谁,是谁?
终于记起去寻落款。却突然起了一阵狂风,似闻虎啸龙吟,猛卷而来,众人衣帽乱飞四处乱窜。待骚乱平息,春风和细,春阳高照,那卷画却在狂风中不见了去处。人们纷纷怪这妖风,古董店的老板却失了魂般,不住自语:“拿去了,被他拿去了……”
人们问他:“被谁拿去了?”
“被画里的人拿去啦!”
人们面面相觑,又问:“那么这画又是谁画的?”
古董店老板气得跺脚:“‘痴人白生’,还能是谁!”
人们不晓得这古董店的小老板气个什么,大概是气这阵邪风吹跑了他一件上好的藏品?不过,这“痴人白生”,就是白老么?大伙儿围到岸边,瞅着船夫,船儿随波轻摇,他面容安耽平和,一如生前。然而,他推桨的长满老茧的手原来也写得一手骏逸字体和妙笔丹青吗?
是啦,虽无功名,旧年月里,也是被叫人过“先生”的啊。
只不过这样的人,怎么就给他们撑了几十年的船呢?
柳云镇的人们想不通,便散了。
而那藏着答案的卷脚的题款,却恐怕只有古董店的小老板看清。
“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
波滔滔兮来迎,鱼鳞鳞兮媵予。
向夺汝妻,于心耿耿,以此江山酬之,合君意否?
痴人白生,敬上。”
你做了一场梦,心中觉得好,何必再去计较真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