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
从窗口看进去,阿姨激动地嚷嚷,身体似乎想要冲出窗口,可是她被钉在轮椅上。窗口就像一个画框,把里面的人框住。
自从发生这事后,家人把她安置回老住所,因为老住所在一楼,方便她到外面去。
照顾她起居的保姆把门打开。我们站在她的身边,围住她。她一脸兴奋地看着我们,左手朝我们伸着,手掌缓慢地上下摆动。相信假如是个小孩,会以更高的摆动的频率来表示激动的情绪。
把注意力从她灼热的眼神挪到她的身体——整只右手臂蜷曲地放在胸前,肘朝着左边的方向,前臂竖起,而手与前臂成九十度方向放着,掌心朝下,手指指向右边。正常人只要做出这个动作,马上就会觉得难受。但她全然不觉。
她嘴巴努力地张开,蹦出的几个不清的字眼。"是啊,我们过来看你了"旁边的婶婶回应,我惊讶于她们之间的默契,我难以听清的句子而婶婶居然知道她在说什么。她认真地打量每一个人,可能是太久没有见到对方的缘故,每把眼神落在一个人的身上,在她身旁的保姆就会提高声音问她:“这个是谁?”她就会努力地想要说出地方的名字。到看着我的时候,我心里想假如只是看她的脸,就像碰到如以往一样热情的她,把她右边的嘴边略歪的情况忽略掉的话。母亲向我细语:“握住她的手。”于是我伸出手把她久举的左手握住。当她看向另外一个人时,我把她的手放开,因为觉得那个时候,她的手上传达的激动应该由另外一个人来接收。
婶婶把一包透明袋装着的东西放在阿姨的大腿上,阿姨由兴奋的表情转换为好奇,头低下,左手慢慢地拨开袋口想要看清是什么。"这是你最喜欢的鱼片。""对呀,她好喜欢吃这些。"阿姨的头慢慢抬起,眉头压低,嘴角扬起,嘴巴张开,但是没发出任何声音。
我们找位置坐下,阿姨继续用她的方式与我们对话的同时,保姆在替换包裹着轮椅脚踏板上的胶袋。在替换右边的胶袋时时,保姆一手把她的右脚提起,一手想把胶袋套住踏板。提了一下,保姆干脆把整只右脚往左边挪,放到地上,解放出两只手来换胶袋。
保姆说这是她话最多的时候了,假如只有她们俩在的话她会很安静,更多的时候是在流眼泪。随后,保姆拿出一件衣服,说是阿姨的某位亲戚给的,但是会因为上面有小小的线头而不肯穿,非要剪掉不可。
因为不能理解阿姨的话,所以我把自己从她们的对话中抽离出来,把整个换胶袋的过程看完,然后开始扫视屋子。在大厅里,一张可供坐着排泄的天蓝色椅子放在靠近卧室的门口,椅子右边的卧室,放着两张呈L型摆放的单人床,都是有蚊帐晾下。另外一间卧室放着一张双人床,也是有蚊帐晾下。一开始我以为阿姨会是睡在右边的卧室,因为一张床给阿姨睡,一张给保姆睡,这样在晚上保姆就可以方便照顾阿姨了。但是右边卧室的床上就只看到凉席,而左边的卧室除了有枕头还铺着粉色的单被,我改变主意认为阿姨应该是睡在左边的卧室里。在大厅的一个角落里,放着一个半透明的塑料箱,大概五十公分长、四十公分宽,也能隐约看到里面养着一只乌龟。我好奇乌龟会有多大,走过去瞧了一眼,大概有三十多公分长。“这个乌龟在那边就开始养了,养了好多年。”“上次XX他们捉了一只很大只的龟回来,不敢吃,然后还拜神把它送回去,‘你要保佑我们身体健康,幸福顺利哦,有空回来看看。’那乌龟还会回回头看看他们才走,好有灵性的,叫阿霞放生它吧。”阿霞是阿姨的媳妇,也是我的邻居。事实上,阿姨和婶婶都是我的邻居。
阿姨极力把身体朝右边转,婶婶发现她的需求后,上前把轮椅往右边转,然后问她需要什么。她伸出左手的食指朝茶几指,“是要水吗?”“呃呃……”手指头依然伸着,她需要的不是水。“你想要什么?”婶婶用她们之间的家乡方言询问。显然这次她们的频道没有对上。这个时候,从房间里出来的保姆成了最了解她心思的人,“她是想要鞋子。”保姆从茶几底座拿出鞋子,“你想要什么就好好说清楚——拿鞋。”跟着阿姨努力地吐出一个词,虽然说得不清晰,但我也能听出她是说“拿鞋”,仿佛这是她刚刚学会了一个新词语。保姆把鞋放到她脚前,说:“自己穿左脚的鞋子”左脚的休闲网面鞋她不费力地就能套上,而右脚的鞋子是特定的固定鞋子,鞋子连着一块坚实的曲面塑料板能把小腿后部包着,鞋面需要魔术贴穿过和贴好固定鞋子。保姆把阿姨的脚放进鞋子里,然后让阿姨自己把鞋子的魔术贴弄好。“她有能力做的事,我就让她自己做。”“对,让她慢慢学会自立。”母亲附和着。突然间,我觉得她只是一个小孩,只是拥有着衰老面相的小孩。生命就是一个轮回,从小孩长大成人,老的时候又变回一个小孩。穿好鞋子,保姆开始帮助她站立起来。她的左手先是捉着助力杖,右边的身体就依靠保姆扶起。她站了起来,可是身体斜着向左。保姆往她的颈部后下方打,边打边说:“站直。”阿姨带着生气的表情,左手朝后试图把保姆的手推开。听着那拍打的声音,我觉得打下来的力度也不小。
终于,阿姨在两边力量的支撑下,可以勉强地走。她走到屋子门口时,我拿起自己的东西,作好起身陪她在外面走的准备。可是我猜错阿姨的目的,她是想坐在门口旁的一张木椅上,这样就可以跟我们并排坐了。保姆放下她后,转身朝房间里走,在她背后的阿姨伸出左手手指指着她的背部,晃动几下,这是典型说人不好的背后动作,但在我从刚刚认识的保姆的几分钟的眼里,她还是一个不错的人,唯独不喜欢她的发型——厚厚的刘海,发尾起脚,染了浅棕色的头发发根已经冒出截然的白色。
婶婶说起曾经碰到阿姨的亲家,亲家虽然很想来,可是其他人要上班没空送她过来,就算她想自己过去但是没有卡也不能进去看她。阿姨眼中噙着泪水,欲言又止。这个时候,保姆出现说:“她亲家确实很有心,她住院那段时间,天天给她做饭,每天不一样的菜式……”
对于中风起病急的特质,经常杀人措手不及,听说阿姨第一次发病,是在贺六十九岁的大寿(我们这边的习俗是失去配偶的老人的大寿是庆祝整十岁数的前一年)的当天,可能她为了这个大寿而过度操劳成为诱因。喜事变惨剧。保姆说起阿姨在住院期间的一个趣事,有个局长才年过五十但也中风进同一间医院,因为是政府的重要官员,医院派出同等重要的医生负责治疗他。过了一天后,许多人来探望他,虽然他不能说话,但是他会伸出双手握住探望者的手表示感谢。而阿姨则喜欢去逗他,看到他不能说话,她会用她不清的口齿笑说他“憨居(形容人傻的意思)”。
末了,我们逐个到她跟前握手与她告别,我看着她恳切的眼神,给了一句身体健康的祝语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