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尽人散,营中篝火也已熄尽,只余青烟袅袅腾入浓墨夜色。谷中夜风飒飒,扯得幽深密林沙沙。
南丘军与南沙军往来密切,常年往此地运送补给物资,营中便留有一栋木屋给押运队休息。
夜已深,露水重。空气中弥漫着水汽,将这柜山山谷之地掩得缥缈。
上原住的木屋本也就不大,隔间更小,也就一丈来宽,平日里用来堆些军件杂物。他出生祷过山南丘军,在生活作息上本也就规矩,是以那小隔间清理起来并不费事。几个小兵把里头的东西搬出来,再往里头堆几个草垛铺上一层被褥,便算是收拾妥当了。
邯羽本就是个乡野猎户,从前住的也是茅草棚,是以半点都不讲究。有个挡风遮雨的地方,他就挺满足了。
蒯丹在支使小兵干活的间歇同他交代了几句,“军营里都是老爷们,本来大家住在一起也没什么不方便的。但你今日闹这么一出,原帅担心你蓝颜祸水扰乱军心,所以安排了个单独的地儿给你。这样你也自在些!”
经此一闹,邯羽对南沙军的印象可谓是一落千丈,遂就继续蹲坐在地上,头也不抬地负气犟了一句,“他怎么不干脆把我撵出去!”
“你以为他不想吗?”蒯丹剜了他一眼,觉得这小子不仅没有自知之明,还不知好歹,“你是烨帅开口留下的人。原帅留你下来,那是看在烨帅的面子上!”
“就那面瘫的小白脸?”邯羽面露不屑,“他谁啊?”
“那是南丘军的主帅,玄烨!”蒯丹耐下心来给他提了个醒,“你可别去招惹他,他那人有点怪。但他是我们南沙军的衣食父母,得罪不得!”
邯羽似乎有点好奇,“怎么个怪法?说来听听!”
蒯丹好八卦,加之上原交代过要给这小子做规矩,于是他便心安理得地在他身边坐了下来,觉得给他讲一讲南沙军和南丘军之间的历史,也算是教他规矩。
巡营小兵在底下来回巡逻,踩得乱石地嘎吱作响。露台上,那二人并肩而坐,丝毫不在意此时已到了该睡觉的时辰了。
“玄烨这个人嘛,他原本是魔都城里的大将军,是老魔尊手底下的人。”
“那怎么混着混着混到南丘军里去了?”他兀自嘀咕了一句,“看着挺年轻的,辈分这么大!”
蒯丹就着这个问题问了他一句,“小子,你多大了?”
“六百零九。”
“你倒是记得挺清楚!年轻就是好啊!活到我们这个岁数,哪儿还能记得那么仔细!”他继而道,“那时候你还没出生,老一辈发生的事情,你自然不知道。”
邯羽拿了截树枝,开始漫不经心地在地上划圈圈。
“那时候这里主事的还是咱们南沙军的女将军朝露。”
邯羽手中树枝一顿,斜眼看他,“一个小娘带着你们一群大老爷们打仗?”
“老将军本来有三个孩子,但两个儿子还没熬出头就都战死了,只剩下了个闺女。”蒯丹仰头望天,“老大叫朝日,老二叫朝晖,老三便是最后承了帅位的女将军朝露。”
“那老头命挺硬的!”
蒯丹点了点头,“可怜老幺一出生便死了娘。所以虽是个闺女,却也是被亲爹和两个哥哥当男孩儿来养的。那时翼族没现在这么安生,他们在南疆闹得厉害。老魔尊亲自挂帅出征,我们南沙军在老将军的带领下随征。但老魔尊到底老了,老将军也老了。那一仗打得惨烈,要不是咱们老将军,当年的魔尊就要死在那群老鸟的窝里了。自那以后,南沙军便在柜山驻扎了下来,守着魔族南边的疆域。老魔尊还特意派了一小支补给军驻扎在了祷过山,用来辅助南沙军抵挡南面的翼族。那就是南丘军。南沙军和南丘军这一驻扎就是近千年的岁月。”他喟然长叹,“最后,老将军战死在了南疆,连同两个儿子和一个闺女,一个都没能活下来。”
邯羽支着腮帮子听得认真。他从小在基山的山间长大,没上过一天私塾,一字不识。他爹也是个猎户,祖传的手艺,只教了他打猎。彼时吃饭都成问题,哪儿还有闲空同他讲魔族的历史。
“老将军死后,老魔尊念旧,力排众议把帅位给了老将军的遗孤。老三朝露也就成了咱们魔族历史上唯一的一个女将军。”
邯羽哦了一声,“那是沾了老爷子的光了。”
蒯丹笑着摇头,否认了他的臆断,“咱们的女将军是真有本事,不然也不会留下飒三娘这个称号彪炳千秋了。只可惜……”
邯羽诚实道:“没听说过。”
蒯丹抄起巴掌就往他后脑勺拍,“你才多大!飒三娘死的时候,你都还没在娘胎里呢!”
邯羽抱头道:“既然你说她这么厉害,那怎么也死了?”
蒯丹的脸色倏尔沉了下来,眸色沮丧,亦含了愤恨,“若不是中了奸人计……”
他的半句话成功地勾起了邯羽听故事的强烈欲望,却又在此时戛然而止。
“算了,我不该同你说这些的。”
邯羽掰断了手中的那截树枝,“我能不能打死你!”
“总而言之,朝露将军战死了。后来,魔都城就把原帅从南丘军调到了咱们南沙军去填补空缺。这一调动,南丘军便无人坐镇了。那时老魔尊已经不在了,现任的魔尊也曾经短暂地派过一个人去接管南丘军。再后来,烨帅在魔都城受排挤,这位魔尊便把他调到了南丘军。南丘军驻扎在祷过山,那里也就一些小部族闹事,一年到头也打不了几天。闲着没事干,他们也就继续负责我们南沙军的补给。”他语重心长道,“烨帅从魔都城调到南丘军,便是废了。自古将军多意气,没可仗打,脾气能好到哪里去!”
邯羽琢磨了一下,“照你这么说,你们原帅从南丘军调到了南沙军,那岂不是高升了?”
蒯丹一瞬默了。
“怎么,我猜得不对?”
“谁愿意来我们南沙军当驻营将军呢!”蒯丹自嘲一笑,“前两任将军那是没办法,算是祖上传下来的帅位,又赶上了好时候。到了露帅战死,我们这南沙军就是块没人要的烂骨头。物质稀缺,兄弟们经常得饿着肚子打老鸟。”
邯羽复又一琢磨,“难道你们原帅是得罪了魔都城里的那位主了,才被调到南沙军来的?”
“原帅常年留守南丘军,与魔都城挨不上边。”蒯丹沉了一声,“他是主动请缨来接这烂摊子的。”
“他看着也不像个傻子啊!”
蒯丹睨了他一眼,“你看着也不像傻子!”
邯羽瘪了瘪嘴。他是不傻,他来这南沙军只是因为他没有更多且更好的选择罢了!
“南丘军给南沙军做物资补给,这么多年下来了,两军主帅总有些交情。现在的魔尊不待见我们,南沙军除了靠天吃饭,也就只能仰仗南丘军的供给了。所以,你对南丘军的人要客气些。”
邯羽消化了会儿,“你一开始说烨帅那人古怪,就只是因为他没仗打,脾气不好?”他老沉一笑,“老子脾气也不好呢!这里脾气不好的多了去了,就连拴在底下的狸力崽脾气也很臭的!”
“他那人古怪之处在他的靴底。”
“靴底?”邯羽纳闷道,“他靴底藏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贝?”
蒯丹神秘兮兮,“他衣袍宽大,平日里遮着看不见。但他只要一生气,靴底就能爬出密密麻麻的曼珠莎华,血红血红的,跟触手似的,还能往人身上爬。娘诶,可瘆人了!”
“还有这种怪事?”
“岂止啊!”蒯丹一片八卦的热诚被充分地调动了起来,“听说他每逢月满必要闭关,谁来都不见,也没人见得着他。每次出关,他的容貌都会有些变化。”他神神叨叨,“从我第一次见他到现在,样貌变了不少呢,人也长高了好几寸!”
邯羽也凑了过去,越聊越起劲,“这个年纪了还长个?妖怪吧!”
“哪儿能啊!你瞧他那额间的朱砂,跟咱们一样样的。准是个魔,没得跑!”
两人猫腰蹲在地上凑坐在一起交头接耳,这场面,着实像是在背地里说人坏话。头顶投来了一片阴影,阴影之大,足以将他们二人兜头罩住。
“半夜不睡觉,在这里说什么鬼话呢!”
蒯丹一个激灵,跳起来结巴道:“原,原帅……你怎么起来了……”
上原沉着一张略带倦意的脸,“本帅睡觉睡到一半,听到你们在门外……”说到此处,他一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蒯丹,“嚼人舌根。”
蒯丹咬住了自己的舌头,低头不敢说话。
“吃撑了,睡不着,起来聊会天不行啊!”
话还没说完,蒯丹就用胳膊肘猛撞了他一下。
邯羽嚎了一嗓子,没反应过来,“娘的,你撞我干嘛!”
蒯丹闭了眼睛,在心中抓狂,“我的小祖宗,赶紧闭嘴吧!”
上原的目光继而挪到了那张还未消肿的稚嫩脸蛋上,“精神这么好,怎么不干脆进山打野物呢!”
邯羽脾气倔,听他这么一说,驴脾气上来转身就下楼往林子里去。
蒯丹多多少少也算个长辈,望着他那还没长开的背影不免有些担心,“原帅,都这么晚了,他一个人进山,要不要派个人跟着?”
“之前他不也是一个人进山打狸力?还打了一夜!”上原旋即转身,没把那人的安危放在心上,“你要是不放心他,尽管跟着他去!”
蒯丹可不是吃饱了撑的,他与那小子也没那么深厚的情分。送走了上原,他想也没想便回去睡大觉。
当夜天公虽没有作美,但也并未太过为难人。邯羽在山间发泄着他心中的憋屈,一路摧枯拉朽。待到天亮归营,又是一夜的好收成。
虽还是个少年郎,但邯羽也是血肉之躯,即便精力再怎么充沛,他也需要睡觉。熬了三夜,待到沾上床榻,他便毫无挣扎地直接睡死了过去。这一睡,睡得醉生梦死,浑浑噩噩。再睁眼时,竟已是天黑。
他在草垛铺就的床榻上翻了个身,懒散地想着干脆闭眼继续睡,一觉睡到天亮等着吃早饭得了!
屋外有些动静,窸窸窣窣,似是有人在低语。邯羽这才意识到木屋的隔音效果其实并不比茅草棚好多少。遂也就体谅了那位大将军昨夜发的那通阴阳怪气的火气了。
今夜,蒯丹跑去露台是为了叫那小子起来吃饭。邯羽的年纪可以当他的儿子了,他又是个爱操心的性子,难免对那小子上些心。
邯羽睡得死,敲门叫不醒,却鬼使神差地把隔壁屋里的上原给叫了出来。
“睡得这样死,我看还是别叫了吧!”
一军之帅都这么说了,蒯丹自然不好继续砸门叫醒。
“那小子一整天都没吃东西了,昨晚又累了一夜。既然叫不醒,那我就给他留些肉干算了。”
“我看他这一觉是奔着明早去的,肉干也不必了。”上原看起来铁石心肠,脸上没有一丝关切的暖意,“蒯丹,你在他身上花的心思有些过于多了。”
蒯丹先是一愣,随后便习惯性地开始自我反省,“大约……大约是因为他有点像露帅吧!”
“像吗?”
蒯丹有些犹疑,“说不清,太久了。”
上原垂眸默了少顷,只道:“是太久了……”
“只是一种感觉罢了。看着他,总能想起露帅。”蒯丹兀自笑了笑,“等他脸消肿了,我再帮原帅好好瞧一瞧,看看到底是哪里像三小姐!”
“你还记得她的样貌?”
蒯丹模棱两可,“大致吧!跟了露帅这么多年,她的轮廓总还记得的。”
上原一语不发地望向黝黑苍穹。
今夜,玄月高挂,清朗无云。一阵晚风拂过,卷起了他垂于肩头的几缕乌发。
他幽幽一叹,不露声色地叹尽了满腔的相思,“蒯丹,我已经记不清她的脸了……”
蒯丹微怔,眼睛鼻子皆都泛起了酸,“原帅……”
他知道上原是在自欺欺人。就连他们这些小兵都记得朝露的样子,他又怎会忘记!
上原望着月色,平静道:“她要我把她忘了,我总得全了她最后的心愿。”
“露帅是想让原帅过自己的日子。”
“我知道,她向来如此。”
他们并肩而立,沉默了片刻。背影在夜空的映照下有些寥落。
片刻后,上原突兀地问道:“烨帅昨夜与我说,我守着朝露留下的南沙军至今,她知道了会高兴的。你觉得她会吗?”
蒯丹是这军中的老人,从前又是朝露的贴身近卫。这一对苦命鸳鸯之间的事情,他一清二楚。
当年的朝露就好似知道自己的结局一般,向来都是把上原往外推。后来,上原守着她留下来的南沙军不婚不娶,活得似一具没有感情只知道行军打仗的行尸走肉。在柜山这样贫瘠的地方埋汰自己的才能与热诚,这大约便是朝露最不愿意看到的结局。
朝露怎会高兴!
“烨帅这么说,兴许是不清楚你与露帅之间的事。原帅,你别往心里去。”
上原似乎是下意识地点了点,脸上竟泛着冷漠,“我也觉得她不会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