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时候常常区分哪个作家属于天才,哪个作家属于地才。
不说海明威、卡尔维诺和奥威尔们,他们离得太远。
说说离得比较近的作家。比如,48岁的蒋一谈和53岁的迟子建,我觉得他们是地才。
我对地才的判断标准是,从这个作家的写作中能感觉得到他/她在用力,而且他/她有明显低于其最好作品水准的作品。
蒋一谈在25岁时写了三部长篇小说,之后搁笔做起了公司,直到2009年他40岁时重拿起笔开始小说写作,2010年就在新浪4月好书榜上获得了第一名,接连收获了蒲松龄短篇小说奖、百花文学奖短篇小说奖等分量很重的奖项。蒋一谈有好作品,其中最好的短篇小说要数《鲁迅的胡子》,这部作品里看不到悬念的刻意设置,看不到矛盾的故意点燃,故事行云流水、水到渠成。
后来读了他的《赫本啊赫本》,《栖》等几部小说集,明显感到其中一些选篇和《鲁迅的胡子》相比差了一点火候,比如短篇小说《另一个世界》,在里面能看到预设的鲜明的主旨,缺少了一份内在的韵律。所以我觉得他是地才。
迟子建是我少女时期最爱的本土作家。她的作品非常丰富,长篇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获过矛盾文学奖,长篇小说《伪满洲国》真是史诗级的作品,如果拍成电视剧肯定也是长篇巨制。我记得很清楚,高二时我偶然瞥见我们班一个胖胖的男同学有一本迟子建的书。那个时候网购还不发达,对书的获取途径也是少之又少,那时从来不敢和男生说话的我硬着头皮借来了那本书。可是没过几天那个男生就把书给要回去了,我还没看完呢,这个遗憾在我心里留下了烙印。
后来就把迟子建的所有作品都找来看,直至读到她早期的作品,文字里是一个侧脸伏在桌子上看着窗外山脉而忧伤的少女,“爱上层楼”的感觉呼之欲出。我好像看到那个有着光芒的发光体是一个生活里的照明灯,而不是宇宙中浑然天成的太阳,心里顿时有了一些失落。后来,也越来越能从她的作品里感觉得到她的用力。她有部短篇小说叫《蒲草灯》,字数不多,故事不好。
那时候真的觉得王小波这样的是天才。
如果他还活着,今年才65岁。他对自己最满意的作品是《黄金时代》,《黄金时代》也确实带给他很多荣誉。我那时候觉得王小波的《一只特立独行的猪》真是好,好到我见了猪都会盯着猪的眼睛凝视一会儿,心想着万一我也碰到那样一头心事微妙眼神犀利的猪呢。
王小波说他写作是觉得他自己有文学才能。
好酣畅直白,好骄傲如一头雄狮,好自如像一股清风。
我感觉诸如《一只特立独行的猪》这样的作品,王小波写的时候不用力,逻辑上不用,语言上不用,故事性上也不用。王小波把艺术逻辑作为一种写作手法,我理解他所说的艺术逻辑应该是一种内在的韵律与天赋的语感召唤,无需刻意的悬念和冲突,自在的流水撞击出自由水声。
我简直崇拜这种天才。
直到看到一些边角资料,王小波写《黄金时代》从二十岁写到四十岁,原先是要写的,但是读了诸如图尼埃尔的《少女与死》这样的作品,他感到了害怕,直到四十岁才回过头来写小说。我理解的是,直到四十岁他才有了那份在文字里演绎自己生命内核的勇气和信心。
尤其是看了他和李银河的通信,我看到了写作对他来说是生命的剥离,溯源,回旋,停靠和上岸,是蓬勃难抑的生命力量,更是一种有意为之奋斗的事业。
“我们的生活这么多的障碍,真他妈的有意思。”
写小说是王小波有意思的方式,是忽略掉疲惫生活的方式,是生生不息的方式。
王小波分明是一个努力而执着的人,一个纯真烂漫的人,一个对文学很自信又有着无力卑微感的矛盾的人,一个选中了写作并别无他法的人。
这时候我问自己,那么“天才”这个分类会不会不太准?
然后又看到杜拉斯的边角资料,她十几岁开始写作,70岁写出《情人》,她写《情人》时,对文本修改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我再也不做区分天才和地才的幼稚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