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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炙烤着大地,客车颠簸产生的微风拍打着脸颊。正是农历七月,接近四十度的高温席卷着大地。四处的玉米杆、黄豆苗都菴了个儿,绵软着叶片,杵在并不平坦的田地里。小河那不多的水晒成了一面面形状不一的镜子,呆呆地画着几朵白云,暑气氤氲。
又是一个急坡,盖清远猛地趔趄了一下。他挪了挪身子,靠在发烫的车窗沿上。车子驶上一道山梁,有微微的山风吹进来,他抽出那条吸满汗水的旧毛巾擦了把脸,感觉呼吸顺畅了许多。
盖清远今年二十三岁,从部队退役五年。他是家里的老大,还有个弟弟盖清山,正在念高二。父亲老盖在北方一座大型矿场干统计员,明年就可以退休了。要是弟弟能顺利考上大学,他就能顶替父亲的岗位,也成为一名国企的工人。不用再在田间地头,风里来雨里去,跟老天爷抢饭吃。
他先前在市里的菜场觅了一块三尺见方的档,售卖猪肉。这还是村里老刘给帮忙想法的。老刘跟父亲同岁,父亲进厂子时,老刘的母亲告诉老刘,进了厂累死累活得不到休息,半年就会驼了背,把他藏了起来。老刘挣工分又不是好手,后来就在村里时不时搞点投机倒把,难免被押上台批斗。后来政策放开了,村里就看不到老刘了,大半年后大伙儿才知道是在城里找到了生财的道:在市里的菜场贩卖蔬菜瓜果。没过几年,老刘的新楼房就噌噌地长了出来。
那天他正在档口拿着苍蝇拍挥舞,赶那些厚颜无耻的蚊蝇,媳妇秀娟急匆匆赶过来,脸上通红一片,嘴里喘着粗气:快收拾收拾,妈进城来了,说是爸拍来了电报。
他给旁摊柳叔打过招呼,麻烦他帮忙看着点,便解下围裙跟秀娟一起出了菜场。柳叔是老刘小舅子,很好的一个人,清远卖肉的门道,多是他带着摸出来的。
这是一间不足八个平米的单间,进门一米就拉了帘子,隔成一大一小两个空间。清远两口子的木床在里间,儿子小蚕的小床在门口。当初秀娟母子刚进城时,清远是计划把儿子的地儿放在窗边,但秀娟以儿子好动为由放在了门口——万一翻过了窗台怎么办?
母亲坐在门口的一把竹椅上,屋顶亮瓦的白光打在她的头上,银发丝丝可见,发间的汗珠都看得明白。清山呢?他问。去你舅家了,她哆嗦着掏出那张电报,乡上王邮政送来的,说是事情大得很,我早上猪都是喂的生的,换了衣服就在路边拦班车,她说。
他面无表情地接过来,上面只有简短几个字:事重 急 速至 落款是晋三矿,那是父亲工作的单位。
档口这段时间交给柳叔,你好生照看妈,他交待完秀娟,从床底的旧木箱里摸出两百块钱,换了衬衫长裤,就往一楼走去。儿子小蚕追到了楼梯口,躺在地上撒泼喊叫。呛人的灰尘四处弥漫,钻进了他的鼻腔,他不由打了个喷嚏。
他来到三矿是在第三天上午,太阳依旧炽烈,地上铺着各种影子,有树、楼、人等等。他前夜扒上了向北的火车,中途在郑州买票转过一次,又坐了一个半小时中巴,终于来到了这里。门卫仔细检查过他的证件,由一人带他去了招待所。
他刚抹过一把脸,抗不住困,躺在床上迷糊着,有人敲响了房门。哆哆哆地,很坚定。他开了门,迎进来两人,年长的五十来岁,后面跟一小年轻。
路上还好吧,小盖。那位大叔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和蔼地问道,空气里充满着温馨的气息。旁边的年轻人拿过杯子,给他倒了水,递到他手中。
我父亲呢?我能见见他么。他急切地询问来人。
他周一去了趟井下,还没回来呢。你先歇着,我是马科长,有事啊,就找门卫来叫我。
清远一想,今天已是周五。便问:那下面的人……
一共有七个,到今天早上出来了五个,有一个腿折了,有一个伤了右手,其他三个都没了。你父亲没在这里面。马科长掏出一块手绢,擦着眼镜。
路远,你先休息休息,天气热,多喝点水。马科长站起身,和年轻人出了房门。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咯吱咯吱地风扇声吵醒,他坐起身,靠在床头。父亲还是春节回过家,那时,他还兴高采烈地畅想着他的退休生活。
左边隔壁有嘤嘤地哭声传来,他不由叹了口气。
过了两天,已是周一,井下又抬出来一个人。他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不敢去看那个方向。马科长站在一边,一群人过去,端了水盆拿着毛巾,整理了一阵。门卫给躺着的盖上白布,向这个方向走了过来。
他低下了头,用食指和拇指按住鼻孔,尽量不让哭声传出来。
哆哆哆,敲门声从右边隔壁传来,门吱呀打开,接着是杂乱地脚步声。
哀嚎从院子里传来,接着是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他这才想起,自己这一路就没有买鞭炮。
晚上有人送来晚餐,是食堂的一个大妈,操着浓浓的本地口音。他壮着胆问她,矿下这次是什么问题?涌水咧,谁知道会有这些事,以前都防瓦斯啥的。
见他没动,大妈把饭菜挪到他面前,摆上筷子,他鼻子一酸,突然感觉这像是某种仪式。七天了,老盖也没个动静。吃饭吧,她又催他,该顺的总会顺。
晚上天黑尽的时候,天空一片湛蓝,星星缀在上面,四处闪烁。他走出房门,站在花台前默默发呆。这时他看到远处有身影走出来,向着车场的方向走,那人应该看到了他,回转身又折了回去。那是马科长,他在转身的时候还推了一下眼镜。他抿了下嘴,回到屋里,轻轻关上了门。
周二的下午,那个年轻人找到盖清远,带着他去了马科长办公室。马科长递给他两张纸,一张是事故赔偿明细,一张是顶岗申请书。
老盖挺不错的人,矿上人谁不说他好呢?马科长叹了一口气,他是救人才下去的,我们矿二十多年,还没有文职的在井下出过险。
正月底,老盖跟我唠嗑,还说小的儿子明年考上大学,他就退休了。到时就让你顶班。
找不到人,也这么久了,就……马科长哽咽着说。
他忍着泪水,脑海里浮现弟弟的模样。这要是明年考不上大学,他就只能回到农村,成为一名地地道道的农民。他那单薄的身板,哪里挑得起肥,锄得了地。他拿起笔,在顶岗书上写下了盖清山三个字。
你不是盖清远么?马科长追到了门口。
清山那是我弟。
矿上的人打开父亲生前居住的房间,他装起了他的私人物品,钢笔、储蓄折子、书信等等,满满一大包,提着它们踏上了矿上开去火车站的小车。
回眼望,偌大的光圈罩着天地之间,一片金黄。
清远最终敲定租这里的房子,还是就一个理由:离得近。这是他回到菜场的第二天,下午六点半,他提前一个半小时收了摊。母亲早就回到了乡下,那里毕竟还有猪、牛、鸡鸭。他和秀娟商量过,出这么大的事儿,弟弟刚满十八,可以吃国家饭了;母亲独自放在乡下,也不放心,干脆接进城来,也少点牵挂。
他们看过三处地方。第一处是简陋的街边房,为了便宜,转了好几条街。下面是门市,二三楼是住房,房间很矮,进门得低着头,里面漆黑一片,都是霉烂的味道。第二处在一所学校边,房东是一位干练的大婶。他提出了很多条件,比如孩子不能太过哭闹;作息时间要有规律;要讲究些,房间、衣服不能有什么味道……他和秀娟没听完,小蚕已经哭闹起来,他们满脸歉意,退了出来。
直到咬牙走进顺遂人家。顺遂人家是一个小区,有二十多栋楼房,每栋八层。从这里走出去,右拐接近一公里,就能看到菜场。这是修好才一年多的新房,处处流露着新时代的气息,进大门的地方几个一两岁的孩子坐着童车,大人们一边推车一边愉快地交谈着。清远感到一丝好奇,别的小区都是什么花园什么苑之类的,这里名字好生奇怪。
门卫带他们去看了三栋八楼的一室一厅,六十来个平方,水泥地面,有简单家具。光线也好,夕阳照着门外的走廊,明亮一片。房主去了省城做大生意,钥匙一直放在门卫室,要租,交钱开收据就成,押一付三。
母亲默默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头发蓬松,双眼红肿。弟弟闻讯赶了回来,一言不发,跟他一起蹲在墙角静静地烧纸。一阵微风刮过,未燃尽的纸钱四散开来,打着旋儿飘向天空。供了父亲最喜欢的腊肉、鸡腿,弟弟把白酒洒到纸灰堆里。
卖了两头猪,各有一百五六十斤;牛是几户人家共养的,暂时还轮不到;鸡鸭挑了肥的宰了三只,其他的叮嘱隔壁二妈隔天过来投喂。弟弟要去舅舅家,待到开学的时候,再去办退学手续,然后去遥远的三矿。从舅舅家出来,外公外婆送了他们母子俩很远,直到走完门前那条河,过了桥。
秀娟麻利地收拾完屋子。母亲的床放在房间里,他们的木床摆在了客厅靠角落的位置,拉了两道帘;小蚕和饭桌占领了剩余空间。
白天的时候秀娟大部分时间在档口帮忙,母亲带着小蚕主要张罗午餐,烧好饭菜,再用铝盒装好,拉着小蚕步行送到菜场。日子仿佛慢慢平息了下来。
这天稍微忙些,清远回到家已过八点半,刚开始吃饭就有人敲响了房门,虽然门并没有关。
牛大婶和另外两人挤了进来,都是女的,五十来岁,三人站在他的饭碗旁。
你这个屋头还是要好生管一管,她提高了嗓门,大白天坐在塘边搬东西砸池子里的金鱼,那些可都是名贵品种!小区花钱买的。
说得累了,她坐下来,一共扔了两块半砖头,我们搭梯子下去看过,有半块差一丁点就砸到喷泉的出水口。她抬眼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母亲,老太婆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也不知个事。这个样子,娃娃怎么教育得好!母亲动了动嘴唇想要说什么,终于没有说出话来。
这些你都清楚了吧,旁边的女人问清远。
清楚清楚,他忙点头。
鉴于这次还没有太大损失,就先口头教育,下不为例!三人说完,就动身下楼,这么高的楼,真难爬,话音从楼道口传来。
母亲给他端来汤,连忙解释,是池塘外大树下的几块地面不知什么原因出现几道两指宽的缝隙,一个小女孩的童车轮子陷了进去,卡得太紧,又取不出来。她去帮忙,小蚕就淘气,往水里扔东西。
奇怪,那些地砖很沉的啊,怎么会有人动?秀娟嘀咕。
清远想想刚才牛大婶的话,大白天扔东西,不止大白天,晚上也一样不能扔东西的吧。他感觉自己在钻牛角尖。喝完汤,叫过来小蚕,他四岁了,个头噌噌在长。他问他为什么调皮往水里扔东西。小蚕不说话,他找了根穿蚊帐的竹条,狠狠地抽了几下,小蚕咧着嘴哭了起来。
母亲正在收拾桌子,又有人敲门。清远看是两个不认识的人,一个男的,三十多岁,一个女的,四十来岁。清远招呼他们坐下,来人掏出一张纸,上面写着关于顺遂人家公物损毁的情况说明及处罚意见书。
这个你先看看,来人中那个男的说。
他仔细一行行看过,大意是顺遂人家三栋八楼租户无故损毁小区荷池及喷泉设施(未遂),事实清楚,情节严重,后续将勘察现场,酌情处理。居委会现将相关情况公之于众。
你先签个字吧。他递给他一只笔。
他有些迟疑,但又没有不签的理由,便犹犹豫豫地签上了“盖清远”三个字。
送走两人,他打算洗脚睡觉,明天还得早起。楼下又有人叫:三栋八楼的租户请下来一下!他无奈,只好打起精神下了楼。
来人打开手电,照在一页纸上,写的是顺遂人家荷塘片区环境损毁之若干问题,后面有几百字。他快速阅读了一遍,跟刚才自己签的大同小异。这时一支笔已递到面前,他接过来,麻利地签上那三个字。近期等我们通知,来人说。
很快到了农历八月初,清远记得快到父亲“三七”,但总记不清具体日子,直到这天看到母亲买回来的一大包纸钱。如果从下井那天算,明天就是三七了,他大抵会回家看的,明天我回乡下一趟。母亲含着泪说。他和秀娟点了点头。
那边也不知道是不是城里,大概也是花钱的地方多,我先给他捎些去。母亲说着便抓了一大把纸钱下楼去,他俩想拦阻,但终是都没有动,只是拉了小蚕,跟在后面。
母亲找了个靠围墙的空旷处,划燃火柴,一团火苗映现在面前;她仿佛看到了父亲的身影,喃喃着什么,把纸钱递了过去。火光一片,在地面跳动。秀娟叫小蚕给爷爷作揖,他在奶奶身边跪下,把两只小手掌合在一起,念着爷爷你睡了吗。
夜风竟然有了一丝凉意。
不远处有两个人走了过来,在他们面前停下。
这里怎么能烧纸呢?老迷信了。
哎,这不是上次砸池子的么?一个声音叫道。
盖清远抬头看,这不就是上次跟牛大婶一起到家里面来的那两人么。
嗬,还有今天划那几个车也是这小孩吧?
那两人踩灭了地上的灰烬,一边踩一边嘟囔,这要是着火咋办?
秀娟上去理论,哪里的车划了呢?
一个人提高了嗓门,你还别不信,都有人看到的,你过来过来。
他们跟着那两人走到大门左侧往里三百米远的围墙处,果然在一棵大榕树下停着三辆车,中间的黑色,两边的白色。那人把手电照向车身,确实有连贯的一条长线,黑色油笔画的。
他把小蚕拉过来,告诉爸爸,这是你画的么?他还在想是不是要劝说他小孩子不能说谎话这些的时候,小蚕已经开口回答,是。前几天也有叔叔在那划,他说的声音很小。
一股怒气直冲脑门,他想起了上次牛大婶她们上门的镜头,他想起了那个什么环境委员会叫他下楼的时候……他从榕树上折断一根拇指粗的树枝,狠狠地朝小蚕抽去。
小蚕往奶奶那躲闪,他一把提过来,劈哩叭啦抽得更狠,小蚕在黑夜中扭动着,哭喊着。
渐渐有人围上来,七嘴八舌。那两个女人扯开了嗓门,平时都是不教育的吧。乡下野惯了,这哪,不就做个样子。
他发疯似的扒下小蚕的衣裤,手里的榕树枝断成两截,他又扯过一旁的笤帚,铺天盖地地砸向小蚕。渐渐地有血从小蚕背上渗出来。母亲和秀娟死死地抱住他,这时,两名警察冲了上来,扔了笤帚,把他反手按在地上。
跟我们回所里!
他坐到一张大桌子前,两名警察对他虎视眈眈。
你被人举报虐待儿童。一人说。
根据我们出警同事的反馈,这是成立的。你把真实情况说出来,不要隐瞒。另一人道。
说?怎么说呢?他累了,喘着气,在脑海里回想。他说了小蚕砸池塘的事,他说了别人的热潮冷讽,他又说了小蚕划的那三辆车,两白一黑……
等等,其中一个警察打断了他,示意另外一人抱进来一摞厚厚的记录。
三辆车,两白一黑,旁边挨着围墙?他们问他。
对,他安静地回答。
旁边有一棵大榕树?
他睁大了奇怪的眼睛,明确这两人不是抓他回所里那两人;他再确认他们没有看他而是看着那一摞厚厚的纸。
对,一棵大榕树,离小区大门三,汗水沁进眼里,他抹了一下眼睛。三百多米。
两人冲出了房间,重重地关上了门。
房间里愈加闷热,他冷静下来,小蚕会不会伤到哪里,他在想。自己下手也太狠了,可是不出手,那些人……
父亲从小教育他要挺胸抬头做人,他不想让他失望。应该已经过了半夜,今天是父亲三七。
过了二十来分钟,门被推开,两人重新坐到座位上。你的情况今天先调查到这里,这是笔录,你先看下。一个人推给他一个本子。后续有情况,再通知你。另外一个人补充道。
他看了上面的记录,跟他说的完全一致,便准备签字。这时他才发现自己面前没有笔,在这里,一支笔递到他手里,递笔的警察微笑着说。
他们带他到了外面,夜风轻拂,街边甚至传来清脆的虫鸣。
他蹒跚着向顺遂人家走去,一路上思考了很多。他在琢磨母亲往后的日子要怎么过,他担心清山能不能尽快适应矿上的工作和生活,他担心小蚕还会添什么乱子。路并不远,不觉便到了小区门口。
他看到小区外有十余辆警车,静静地停在黑暗中。
站住!有警察的怒吼划破夜空,一个人影张望了一下想要回头,一群警察已经冲了上去。
天亮的时候,母亲和秀娟收拾好了回老家的东西。他给小蚕抹了药水,幸好没有大碍;小家伙疼得歪牙咧嘴,他问他,疼不?
不疼。
为什么?
今天要去看爷爷。小蚕脆生生地回答。除了调皮,还真是个好孩子。他在心里想。
母亲年纪大,先下楼,他跟在旁边,以防有什么闪失。秀娟拉着小蚕在后面,咚咚的脚步声在楼梯间回荡。
你说,爷爷会给我讲故事么?他们都没吱声。
已经立秋,早晨的顺遂人家凉爽了很多,不时有晨风轻拂。
有人叫母亲的名字,声音从门卫室的方向传来。
她迟疑了一下,快步奔过去,如同在乡下的田间。清远有些担心,快步上前。
是二妈,她换了一身崭新的衣裳,立在晨光里,手里挥舞着一纸电报。昨晚王邮政摸黑送来的,我连夜问了村小的姜老师,是天大的好消息呀。
母亲愣在那里,嘴角动了动。
他取过电报,给她们念:盖已获救,无恙,速来探望,附路资三百。晋三矿。爸没事,他说道。
母亲坐到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附近有出入小区的人陆续经过,他们好奇地看着他们。有声音传过来,这家人怎么了?
哎,你说牛大婶的儿子怎么还贩毒呢,平时看不出来啊?又有声音从耳边响起。
是啊,东西还藏在小区的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