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没有鼠牙的前一天,他杀了一个人

鼠人相貌丑陋,尖耳利牙,浑身鼠毛,身后还拖着一条长长的鼠尾。贼眉鼠眼、獐头鼠目、蝇营鼠窥、蛇鼠一窝。自古沾上“鼠”字的就没什么好词。鼠人也是一样。

现在的自己越来越不像鼠人,那是不是意味着他已经越来越像个人了呢?只有变成一个真正的人,才能彻底逃出去。

鼠七苦思冥想,是了,在没有鼠牙的前一天,他杀了一个人。


(一)

“别睡了!你们这帮杂碎快滚起来干活!想活不想活了!”每天早上,鼠七都会被这样的大骂声叫醒,还要伴随着粗糙的鞭子在身上抽出血痕的刺痛感。

在一片嘈杂的吵闹声中,鼠七从翻身都难的床铺上努力爬起来,几乎算是蠕动着往头顶上爬。周围人你推我挤,恨不得踩在别人身上往上,粗糙的绳梯被拽的摇摇欲坠,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挨得太近,又被自己和周围人酸腐的体味熏的几欲作呕,抓着绳子的手却不敢放下。

好不容易从黑暗的地窖爬出来,鼠七满头大汗的瘫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每个兵荒马乱的早上都像是死过一回。还没等他把气喘匀,鞭子劈头就抽在他脸上:“快滚起来!装什么死!”

鼠七挨下一鞭,疼的“吱吱”乱叫,管事的人看得高兴,大笑着又抽了他几鞭。鼠七赶忙连滚带爬的往木堆里滚去。

今天的工作是伐木头,伐好了又由车马运送到城里建房子。

鼠人手指尖细无力,粗糙的木头压断了爪子上漆黑的指甲,也带下鼠七手上一层灰色的鼠皮。鼠七连喊疼都不敢,摇摇晃晃的搬着木头往前走。

好不容易熬到了中午吃饭时间,鼠七分到了一个长满黑毛的馒头。他在脏的看不出颜色的衣服上蹭蹭自己还在鲜血直流的手背,狼吞虎咽的捧着馒头吃起来。

“每天拿命干活,连一顿饱饭都没有。”一旁的鼠三嚼着馒头,低声和周围人抱怨。

“别废话赶紧吃,让他听见了别说饱饭,就怕你连命都没了。”鼠七扬扬下巴示意管事的就在不远处。那个男人坐在木桩上也吃着午饭,不过他拿的是瓷碗,面前还放着几盘小菜,鼠人们远远的望着,好像都闻到了饭菜的香味,不自觉的被勾下涎水。

直到头顶月亮的光暗淡下去,鼠人才结束了一天的工作。

鼠七连喘气的力气都没有了。浑身的鼠毛被汗水和污垢沾满,变成坚硬的壳,风一吹瘙痒难耐。

鼠七一边挠着一边跟着众人往地窖走,心里想的是幸好管事的没再来找他的茬,又活过了一天。

(二)

白天干活的时候是命悬一线,晚上回到地窖的休息时光也并不轻松。

地窖漆黑一片,墙壁砌的很高,只有在早晚管事人才会把绳梯放下来供他们进出。满地排泄物带来恶臭,只有头顶上的出口能吹下几丝凉风。空气污浊,常有鼠人在睡梦中窒息而死,第二天尸体就被拖到管事的院子里做肥料,空出的位置还能再关更多的鼠人。

“成天朝洞口看,有什么好看的。”鼠七发呆的时候,一旁的鼠三一边翻找满身乱爬的虱子塞进嘴里一边奚落鼠七。鼠七讪讪的挠挠头:“反正也无事可做,就瞎想呗。”

睡得迷迷糊糊的鼠大接了一句:“咱这些鼠人,从出生就注定是贱胚子,连个家人都没有,有什么可想的。”

闹哄哄的鼠人静了下来,话题到此本该结束。唯独话最多的鼠三又开了口:“注定?凭什么就是注定?我们生下来就关在这个地窖里,不见天日的熬了那么多年我也算是熬够了。”

鼠四笑话他:“熬够了你又想怎么样?想逃出去?那敢情好,明天我们又能加一道菜了。”

这个笑话引得鼠七的胃里一阵翻腾。

鼠人卑贱,生下来就是为了给人类干活的,这是命。可偏有不认命的,曾经的鼠二就是。

他也曾说他受够了这样的日子,在一次外出干活后,鼠二没有和大家一起回来。当晚地窖里的鼠人们热闹了一夜,纷纷猜测鼠二去了哪里,答案在第二天就揭晓了。

第二天吃饭时,除了发酸的馒头,他们还多了一道肉汤。鼠人们从未喝过肉汤,争抢着几乎要把锅都打翻,一大锅汤很快就见了底,然后大家才看见锅底是一个鼠人的头,早已煮的面目全非,唯一能辨认的是一只残缺的鼠耳,那就是鼠二。他生来就只有一只鼠耳,为这个没少被大家取笑。

那是鼠人唯一一次有人逃跑,也是最后一次。

其实不需要这样的手段震慑鼠人们也心知肚明,人类的世界是容不下他们的,逃到哪都是一样。

鼠人相貌丑陋,尖耳利牙,浑身鼠毛,身后还拖着一条长长的鼠尾。

贼眉鼠眼、獐头鼠目、蝇营鼠窥、蛇鼠一窝。自古沾上“鼠”字的就没什么好词。鼠人也是一样。 早些年鼠人数量不多时也是人人喊打,最多是出现在杂戏团里,穿红戴绿像耍猴一样被皮鞭抽的吱吱乱叫,也逗得台下人捧腹大笑。

可鼠人这种东西就像真正的老鼠一样生命力极强,哪怕仅存留下几只鼠人也会想方设法躲进废墟砖缝,藏于深山密林,很快便能繁衍出更庞大的后代。

人类杀不尽也赶不绝,终于想到了一个更聪明的办法。将所有鼠人抓起来为自己效力。砍柴、种田、挑粪、造房,人类有那么多活需要干,自己太累,雇工人又太贵,而鼠人的存在刚好解决了这个燃眉之急。不用工钱,只要保证不饿死就行。饿死了也没事,公的鼠人能干活,母的没那么多体力,所以负责繁殖。新生的鼠人那么多,完全能赶上鼠人衰老死去的速度。

本就是不该存在世上的异类,现在因唯一的用处而换来了苟且的活路,这是恩赏。

(三)

     “你不会真想逃出去吧?我不愿看见你也变成一锅汤。”天已经快亮了,周围的鼠人睡得鼾声如雷。鼠七睡不着,他眼前都是鼠二的脸。

    鼠人从能干活开始就被送来地窖,没有人愿意费心为他们取名字,所以都是按来地窖的顺序随便起名。在所有鼠人里,鼠七和鼠二关系最好,或许是因为他们都是“残次品”的关系。鼠二缺了一只鼠耳,而他缺了一条鼠尾。

二人自小就是众鼠人调侃的对象,鼠七总是因为少了鼠尾而自卑,生为鼠人已经够不幸了,可偏偏他连真正的鼠人都不算。可鼠二却把自己的缺陷当作自豪。

“有什么好难过的?鼠人都长得一个样,亲妈都分不清。咱这是特别,别人想要都还没有呢。”鼠二的话每次都逗得鼠七大笑,可鼠二自己却没把这当作一句笑话。他一直对自己身为鼠人有诸多抱怨,又常常会和鼠七讨论:“你说人类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

“我又没见过我怎么知道。”

“也是,如果能见一次就好了。”

或许鼠二一直认为自己少了只鼠耳就算不上是真正的鼠人,这也让他对人类的世界产生了无限的好奇和幻想。

仔细想来,鼠二想要逃跑应该是在他真正看见了人类的世界之后。

(四)

那天他们照常出去干活,但干活的地点和往常不一样。

鼠人和人类的世界是严格隔绝的,除了负责管理他们的那一个,很多鼠人一生都没见过别的人类。

那一次鼠人们被塞进一个漆黑的笼子,颠簸着带去了很远的地方。从笼子里出来时,鼠七看见了面前金色的田地。那些奇特的植物在微风中翻滚,像湖面上波光粼粼的夕阳余晖。

原来他们那天的工作就是替人类收割这种叫做“麦子”的植物。虽然麦场在城边,能看见的也只是远方低矮的小小村落,但很多看新鲜的人类争相围在田埂边,还有不更事的小孩玩闹着对他们扔石块。

鼠人们并没有觉得这是冒犯,反而对周围的一切充满了新奇感。那是鼠人劳作的最为开心的一天。

回到地窖里大家兴奋的讨论了一夜:“人长得真好看,没有这层鼠毛,皮肤白得像冬天的雪。”

“你看见他们住的地方了吗?真是漂亮。”

“还有我们今天割的草,听说是粮食。我们吃的都是那些做的。”

嘈杂的讨论声最终都汇聚成赞叹:“人类真是厉害啊。”

这一刻鼠人忘记了人类给他们的苛刻待遇,忘记了他们原本也可以拥有那样的生活。只觉得看见的世界都是人类所造,所以人类就是他们的神明。

在热烈的讨论里,只有鼠二没有出声,他只顾着摆弄自己仅剩的一只鼠耳。

“你想什么呢?”鼠七忍不住问他。

鼠二盯着地窖上方已经泛出灰白的天,梦呓一般说了一句:“人类的世界真好啊。”

人类的世界再好和鼠人都没有关系,他们拥有的只是干不完的活。所以人类的世界仅仅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和臆想。

但从那个时候起,鼠二就有些不一样了。

(五)

    最开始时鼠七发现鼠二在干活时总是左顾右盼,回地窖时也总在最后面,问什么也不肯答。

    直到那天去砍伐木材时,看守他们的人迟迟未归,鼠人都在因为工作时间的延长而怨声载道,只有鼠二放下了手里的斧子悄悄往远处走去。

“你去哪?”鼠七抹一把被汗水糊住的眼睛问他。

“小解。”鼠二急匆匆的往远处跑,连回头的功夫都没有,好像走慢一步就会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就在这尿呗,又不是没见过。”鼠七嘀咕了一句,浑然不知那就是他们之间最后一次对话。事后鼠七无数次责怪自己没有拉住鼠二,哪怕是多看他一眼也好。

又过了一会儿,看守人人回来了,但鼠二一直没回来,鼠七这才后知后觉的感到了不对劲。

到点名时,这件事终于瞒不住了。

如果跑的是旁人可能一时还分辨不出,但鼠二的独耳太容易被记住。看守人细细看了一遍,扬手就打在另一个鼠人的脸上:“少一只耳那鼠人去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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