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彩蝶飞过，蓝的翼，青的须，在澄明的阳光中纤毫毕现。我伸出手掌，他就轻轻停驻在我的掌心，只一瞬间，我感觉到了他翅膀的搏动，他从容的抗争，生命的颤栗迅速爬过我的血脉，触电一般汇流到我的心脏，最后抵达我的灵魂。
可只一瞬间，他又飞走了。取而代之的，是几滴清明的雨，和几缕游荡的风。
这样我就明白：父亲来过了，可父亲又走了。
父亲，知道吗？在您走后的这么长时间里，我一直愿意就这样把你当成一只翩然来去萧然物外的彩蝶儿。我是多么希望你六十四年刻板得像老时钟一样的人生——少一点沉重，多一分洒脱；少一点较真，多一分糊涂；少一点寂寞，多一分声色；少一点克己，多一分通达。
然而，你没有。
你积蓄多年的激情和力量，还没有等到喷涌而出的一刻，就已经悄无声息地没入黄土，如同一座历炼多年蓄势待发的活火山，不及熔岩勃发就突然休眠了。所不同的是，您是长眠，你一辈子留在大地上沉沉实实的足迹，都被你身后的一场大雪清扫得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可我知道，你不甘心。你一辈子都在为别人诠释人生，诠释时间，诠释地点，为鲁迅，为左联，为创造社，为粤籍作家……你把一切都考证爬梳得条分缕析滴水不漏，一如你那毫不含糊的人生。你把别人湮没在旧报刊上的佚文都掘出来重见天日，可独独忘了整理出版你自己的文集。你为别人写了那么多评传，编了那么多年谱，可你忘了自己的人生也是可圈可点的啊！你以为文学研究的目的在于揭示文学的深层意蕴及其内在规律，造福于人类，可你什么时候造福过自己？你什么时候真正享受过人生？难道你不明白“人生苦短，譬如朝露”的道理吗？难道你不明白“及时行乐”的道理吗？你总是这样，充实了别人，却掏空了自己。
你的世界是那样的枯燥乏味。半生治学，经历了“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尝透了“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你仅仅距离“蓦然回首”之境一步之遥。人家信手拈来的一个史料，你却一丝不苟追根溯源，查出处，做卡片，搞注释，然后撰文把人家的错误逐一指出。文学史上快要销声匿迹的作家，你却一点一滴把他们存世的史料及作品收集起来，汇编成堪称全集的文集。才子们洋洋洒洒一年内炮制出几本巨著，你却花了十多年才打磨成一篇呕心沥血的长文。你所做的都是些世人眼中细枝末节甚至吹毛求疵的工作，可你沉迷其间乐此不疲。您的严格严谨严密，坚韧坚毅坚定，似乎成了一种不合时宜的象征。年深月久，你一次次被西绪福斯那块滚下山的巨石砸了脚，砸了肩，可你一次次把它重又推上了山顶。以至于你那几位“私淑弟子”，每每在引用一个二手材料或者立论信口开河的时候，都会立即想起您的谆谆教诲而自觉汗颜。
我不明白，做学问为什么要那样负重？
可你总有坚守的理由。后来，当我一遍遍校阅着您的遗著《鲁迅粤港史实考述》，尽管有些竟是二十年前的旧作，但我还是隔着悠长岁月咀嚼到了那一字一句背后的凝重，触摸到了实证派恒久的光泽。“欲语唯真，非真不语，非全真不语”——这是您治学的底线和原则。单是那篇你写了一半的《鲁迅赴港讲演始末考》，当我勉力把它补充完整的时候，却显得错漏百出，软弱浮夸，而这正是你最憎恶的作风，这时我才深深体悟到你治学的功力。只有经过了时光的淘洗，当人们再次接触到这个领域的时候，才会发现扎实细密的考据是一切宏观巨论不可或缺的基石。
你还是一个不知道善待自己的人。你那些艰深的考证文章，最后署的写作日期不是在国庆春节，就是在寒暑假。你那时侯总爱打趣我，说你自己虽然经常开夜车写文章，可第二天照样早起工作。而我呢？我哪天开了夜车，第二天就非得睡懒觉不可，你说那正是年轻人所缺乏的“韧性战斗精神”。可哪里晓得，你的身体就是那样一点一点熬坏的。对于自己的健康，你从来都是大意的。直到1998年忽然查出癌症，你也似乎只是消沉了极短时间，那时我们瞒你说是早期发现，你竟也乐观地相信了，还相信了那个根本不管用的手术，以为它给了你第二次生命。你雄心勃勃地要在这个浮躁喧哗的世界里独守一方书斋，你还要辨证考析许多未解之谜，可那时你其实连握笔的力量都没有了啊。即便如此，你都没有自哀自怜，到最后时刻我们送你进医院，谁都明白那将会是永别，可你还是不愿对自己的身后事作出任何交付（也许你还心存希望，可你一向都是个考虑周全的人啊！）。那天我扶你进了出租车，你只无精打采地交待我，记得找木工师傅来把新书架那扇错装的玻璃重新装好。进了医院不久，你的身体全面跨掉，接着进入昏迷。那句关于书柜玻璃的话，竟成了你对人世间最后的牵挂与眷恋。
偶尔，你也有发发牢骚愤世嫉俗的时候。比如评职称的一波三折，比如清贫如水的物质条件，不过，“人贵精神”——你总是这样教育我。你是穷孩子出身深知生活不易，少年流浪越南，十几岁才进平民义学学写自己的名字，中学从乡下考进省立广雅中学却连买鞋的钱都没有，只能光着脚上学。你凭着自己的奋斗成了一名大学教授，你把自己的事业看得重如泰山，却将身外之物看得轻如鸿毛。你生前从不舍得花五块钱去剪一个头发，不舍得打一回出租车，七块钱一双的皮鞋却伴随你无数寒暑，你当年借调北京鲁研室，报到时竟然土得用一根扁担挑行李……再隆重的场合，你也就穿着一套朴素的中山装，仅有的那套廉价西服是留到你远行的时候，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穿上。你也不懂得什么娱乐，偶尔看看名著改编的电视剧，养养花草，弄弄书法或在自己的“百草园”散散步，就是最好的娱乐了。在你最后的日子，我们终于搬进二楼的新居，你再也不用忍受一楼的阴冷潮湿之苦了。你自己设计了一个小饭厅，是千方百计从过道匀出的位置，那天我们仨围坐在那张捉襟见肘的小饭桌吃晚饭，你望着头顶素雅的灯饰，笑了，心满意足地说，这才是一个教授应有的规格呀！我无语，丝丝酸楚从心底缓缓溢出。
你唯一不吝花钱的事，就是买书。你的现代文学藏书之丰在同行中早有口碑，“窗前明月枕边书，阅尽人间欢乐事”，这是你的大境界。儿时跟你和母亲上街，总是你去北京路书店，母亲去南粤副食品店，说好时间大家会合，而每次你都忘了时间总是等我们去书店把你“揪”走。长大后，我定期陪你上书店“大扫荡”，你习惯眯起眼睛凑到书架前，一本本点着书脊找与你研究领域相关的书，专注淡定如茫茫人海中的一尊塑像，“找书是需要学识、耐心与眼光的”，你痴醉如斯。回家时你把塞满书的大旅行袋用皮绳一扎，绑在单车后架上，旋即飞身上路，留给我一个宽厚挺拔的背影，我就此添了前行的勇气。后来从中大到购书中心的地铁开通了，我们再也不用骑车出去弄得灰头土脸，而你却进了医院，我答应过的，等你一出院就带你乘地铁去买书，可你竟没有践约，我再也无法兑现我的承诺了。
作为你的女儿，在你缺少审美享乐的人生中，我也许是你唯一未完的艺术品。从中大附小到广雅书院再到康乐园中文系，从儿时为我借阅的童话故事民间传说，到长大后灌输给我的种种文学理论和作品，你一直煞费苦心把我置放在一个纯净雅洁的环境里，不惹一点尘埃，不懂一点世道。我也就从此不谙圆滑世故的本领，成了那株养在您窗前净瓶里的小菊花，在有限的空间里汲取阳光空气水份，静静地散发着隔世的幽香。
记忆中，您有一双厚实的大手。还记得那个奇冷的冬日吗？我们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我瘦弱的身子在冷风中簌簌发抖，你用你的大手覆盖我的，手上的老茧粗粗暖暖的扎人，接着又把你的大棉鞋套在我的脚上，那一刻我真希望就这样静静沐浴在您慈爱的光辉里睡去，我就永远不需担心严寒的侵蚀。后来你要独自远行了，你木然躺在鲜花丛中，我为你戴上眼镜，触碰到的竟是你冰凉的肌肤！那时我才真正懂得了彻骨寒冷的滋味。
还记得那回我喝汤让鱼骨卡了喉咙吗？已经很晚了，你陪我上校外医院急诊，我一路上担心极了，总怕鱼骨头出不来，你却握着我的手泰然自若：“孩子别怕，只要爸爸在这里，你什么都不用怕，什么问题都会解决的！”阵阵温热追随着话音从你的掌心传来，顷刻消融了我所有的焦虑，这是我一生中听过的最最勇敢最最无私的话！作为父辈，您教会了我责任与担当。
我们似乎心灵相通，你早早为我设计好了人生道路，我也乐于不假思索沿轨道运行。小学中学大学，我一直按照您的意愿去应付各种各样的考试，我还在文学刊物乃至校报发表文章，我的评论文章写得颇有“五四”遗风，有时甚至能打着您的旗号以假乱真。可只有我心里明白，这一切都不是我真正喜欢干的，我并不欣赏或者说我一直就在抗拒着您的治学方式，我所做的这一切全都是为了你，为了让你开心，让你满意。我们都是那样的拙于言辞，羞于表达彼此的内心，年复一年，我就这样活在你无言的期许里，你则活在我遥不可及的敬畏里。你也许忘了，有一回我约你到中大草坪闲坐，想跟你聊聊你的人生哲学，想问问你对我未来的意见，还想告诉你其实我内心有很矛盾很反叛的一面，我并不想重蹈你的“覆辙”……我很想谈些深入的话题，就像好朋友之间那样，可最后我什么都没说出来，我们又默然回去了，那是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我不知道，这些年来你心中是否也同样有些想说而未说的话？只是现在，一切的努力都是徒劳，我们永远错过了。
那个抑郁的深秋，你突然撒手西去，在猝不及防的慌乱中，我的整个世界都崩塌了，一下子成了精神的流浪儿，骨子里的叛逆终于抬头了。我采取了很极端的做法，远走他乡逃离得无影无踪；可是我知道，我永远也逃不出您广博深邃的目光。我把镌刻着您思想和生活轨迹的大部分书籍，整理成五十个纸箱，我要带着它们飘洋过海开始新生活，我知道这是您留给我的最大财富，尽管您还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可就在书籍一箱箱打包的时候，我忽然跌坐在椅子上号啕大哭起来，边哭边喊：“这些书都是父亲在最后日子里亲手整理上架的，如今我把它们全弄乱了，再也恢复不到原样了！”我恨自己啊！
如今，那么多年过去了，我终于在南半球过上了我所崇尚的自由散淡的生活。我没有继承您的事业，没有读研究生，更没有搞史料学研究，我现在当了一名庸庸碌碌的家庭主妇，柴米油盐日常琐细俨然成了我的事业。我这样不争气，似乎离您既定的轨道越行越远，一定让您失望了吧？因我出生在桃花盛开的三月，您给我取名“桃”，是希望我能拥有如桃花般灿烂的一生，而偏偏我只愿意成为一朵与世无争的山野菊花。可是父亲，您了解的，我从未放弃过对文艺质朴的信仰和追求，我从未停止过心中之思和手中之笔！对于您言传身教的为人处事原则、为文为学之道，我一刻都不敢忘怀！因那全都是我生命的支点啊！“两袖清风留正气，一树桃花满堂春”，您的遗句言犹在耳。对于我来说，您已经是一个“不再存在的存在”。
父亲，知道吗？昨夜我又造访了您。在那座充满欲望的城市中，我一眼就认出了您书房“愚斋”那扇古旧而亮堂的窗。您就坐在窗前的破藤椅上，侧着身子奋笔疾书，面前的小风扇滴溜溜地转着，蚊虫满屋子打滚，桌上那杯浓茶还冒着烟。我像从前一样站在您身后，静静等着您给我的论文批意见，我仿佛听见您对我说：“为学之路并不平坦，需要拿出勇气与毅力，披荆斩棘，乃至卧薪尝胆！ ”
父亲，有句话我一直想问您：在您堕入永恒孤寂的一瞬，您听见彩蝶儿在黑暗中振翅迎接黎明的声音了吗？您闻到窗前阵阵菊花的幽香了吗？
爸爸，请回答我！好吗？
2006年清明时节于澳洲布市张子居
2018年8月再修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