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正午,火伞高张,地上的植物早已奄奄一息,她熟睡了快一个小时了!
我坐在向家疾驰的大巴车上,忍受着炎炎烈日,纵使眼睛干涩异常,但没有丝毫睡意。
母亲和三婶在厨房里张罗着,父亲和三叔及几个庄上的健壮男人在院子里忙活着,姑姑们都在北边屋子里跪着,一边嚎啕大哭,一边唱着送葬的亡歌。男人女人的叫嚷响作一团,整个地球分裂了一般疼痛。
“去,再拿些冰和砖头!”北房里传出一个嘶哑的喊声。
只见几个穿着孝服的女人匆匆穿梭于两个屋子之间。劳动妇女在平日里壮汉一般,今日却十分瘦小,远看她们缩成一撮,像暴风雨里的小鸡。
黑夜将整个世界吞了进入,细看不出每个人的表情。为了不让尸体发臭,女人们频繁地更换着冰块和砖头。此时,路灯下听不见大的动静,大家都在按部就班地做事。女人们眼泪几近干涸,小声聊起了天。
“妈走了啊……走了!”
“不走不行,都是病害的。”
“咋这么快,不敢想的快啊!”
“迟早的事。”
许久的沉默。
路灯下,蛾子出奇的多,银色的,灰色的,褐色的,还有草绿色的。它们扑棱着翅膀,好像也是来看热闹的。
“不要动,翅子上有毒的!阿弥陀佛……”她呵斥一声,我便不敢再去碰蛾子,即便它们不像蚊子那样喝我的血。
“明天清明,姑姑都来不来给爷爷上坟啊?”我看着动画片问她。
“来呢,不来我就打电话一个个叫过来。”她停下手中的剪刀,整了整笸箩里的白的黄的纸钱。
“那明天上坟的时候,我能去吗?”
“女娃娃去不得。阿弥陀佛……”
“怎么就去不得?每年都去不得。你这是封建迷信!”
“迷信迷信,你还不得不信。听话,等你姑姑明天来了,给你吃你姑姑买的红薯。”她重新拿起剪刀裁剪白的黄的纸钱,嘴巴里飘出一遍遍“阿弥陀佛”,我也不再纠缠着要去上坟。
父亲母亲从来不参与她的这些事情,他们也认为这是旧思想的毒瘤,只不过碍于长辈的面子,不好直接割掉,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父母亲是基督徒,他们信上帝耶稣,信预备的天国,唱赞美诗歌,每天早晚祈祷读《圣经》。用父母的话说就是:什么祭祖烧钱,焚香叩拜,都是世人的虚礼,我们不讲究那个,我们只虔诚地敬拜神。但即便如此,她也照旧嘴里一遍遍念着“阿弥陀佛”,手上的玛瑙钏被磨得精光发亮。
清明节的时候,天气总不会太好,蒙蒙细雨总是把衣服打潮,吸在身上,很不舒服。所以我会叮嘱她把衣服穿厚点,最好是外边穿一件夹袄。可她每次回来都是冻得嘴唇发紫,牙关直打哆嗦。她说穿的多了干啥不方便,手脚不灵巧。她总是嫌姑姑们做事不够细心,上坟的时候不是没拿打火机就是没端茶水,所以她总在不停地安顿。其实我倒挺希望姑姑们落下点什么,这样我就可以借机去一趟坟地,偷偷看上几眼。可事实上,这样的机会并没有垂怜过我。虽然要拿的东西很多,但她从来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做起事来依然井井有条,连我这样的年轻人都觉得汗颜!
上坟的事前前后后忙完,差不多也到下午两三点了。吃过简单的饭菜后,母亲就把姑姑们叫到她的房间去谈论针线活,还把自己绣的鞋垫,刺绣统统拿出来一件件地欣赏,说到兴致勃勃的地方,几个女人就开怀大笑。这个时候,她就一个人坐在炕上,双目微合,轻轻地念着“阿弥陀佛”,慢慢地捻着手里的玛瑙钏。大黄猫在她腿旁打起了鼾,咕噜咕噜的也像在念经。
也许是出于顽童的心理,又或者是煽情的电视剧看多了,我总喜欢问她一些关于生生死死的问题。“天注定的东西,躲也躲不过,逃也逃不掉,阿弥陀佛……”她总是这样说。每次都得到几乎同样的回答,我便在与她说话这件事上失去了兴趣——一个在新中国还没成立的时候出生的人,能有什么共同语言!而且成天没事就念叨“阿弥陀佛”,手里有活的时候嘴巴也不闲着,不知道有多烦人,真是无趣!乏味的女人。我这样想。
父亲和母亲商量着要把她也变成一个基督徒!据我所知,每次父母对她进行思想动员的时候,她总是不言一字,似乎要用这种缄默不语的方式来表达自己对新思想和固有思想的态度。我跟母亲说:“她都是老一辈的人了,哪有那么容易去接受一个新的思想!”我以为父母会因此放弃对她的传教活动,可没想到,事情远超出我的预想。否则,她的葬礼上也不会出现那么多基督信徒了。
我也曾一时脑热问她为什么老爱念叨“阿弥陀佛”?知不知道这样很烦人!她平静的回答:“什么好的坏的,来这世上的都有他自己的活法,信不信的都没个准,谁知道死了之后有没有天堂地狱。你爷爷殁了之后,我就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看起来人有生气,其实已经没了魂了!我的心像游魂一样,睡不好吃不好,我就念“阿弥陀佛”,日子长了,就成习惯了。”
出殡前,我扫视了一眼那口棺材——白底色,两侧有红油漆写的悼文,当然是选自《圣经》的话语,棺盖上一个醒目的红十字。随葬的饰品换成了玉镯子,那个玛瑙手钏不知归于何处。
她在基督的歌声里归去,坟头立着红色的十字架。她是去往天国了吗?我不知道,可不管去哪了,我都不会再有向往清明上坟的情结,也不会有意无意谈论生死。因为好的坏的,都将成为活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