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冬近了。天黑得越来越早。
圣诞节也近了。商场的门关得越来越晚。
店铺里的灯，一闪一闪，营造出热闹的节日气氛。圣诞颂歌一首接着一首，早没有了创作时的纯净美好，只是一种劣质的揽客技巧罢了。
小店的玻璃窗上，贴着带有亮片的白色雪花，胶带在橱窗的暗黄灯光下闪着诡异的光。但这假惺惺的作态，非但没令人恶心，反倒吸引了很多顾客——尤其是小孩子。
他们，太少能够看见真正的雪花了。
自从五年前的人工降雪导致大面积塞车和交通事故后，政府将巨型城市里的降雪调整为圣诞节前夕的晚7:30至9:30，一年一次，雪量极小。
但是，假雪花并不是今年最火爆的东西，它只是一个吸引顾客的引子，假若顾客走入商场内部，等待他们的将是盛维公司刚发布的最新机器人。
“保护好您的终生身份证！这是我们和您的唯一区别！”巨幅广告语漂浮在空中。
在场的对此多有认同，但少有人对此感到忧虑。在这个科技如此发达的年代，人们早已习惯了机器人的存在，并且，由于机器人将人们伺候得很好，那些百年前幼稚的科幻电影和威胁的假说里神神叨叨的话，早就被人抛之脑后了。
在高压政策的指挥下，失业率没有因机器人的存在而迅速上升；即便是已经失业的人也能在高福利中活下来。而如果这些人去跳蚤市场买个极次的机器人，他甚至能活得很舒坦。
二
“薰儿，把我那套运动服拿来，我今晚要去健身房。”她吩咐。
“主人，今晚是平安夜，您要去萧止家参加晚宴的。”一个眉目与她有几分相似的女子说。
“今天晚上？”她微微蹙眉，“他怎么没找我？是不是你漏了信息？”
“主人，请帖上说了，今晚6点，萧止来接您。”她低着头，显出可怜模样。
“你应该早点提醒我的！”她的话语中已带了怒气，“快去给我准备晚礼服，把我那条蓝宝石项链拿来。”
“都已经准备好了。”薰儿将礼服双手奉上。随后，又打开了项链盒子。
“这项链怎么成了这样？”她的声调尖锐起来，“你没有好好保养它吗？啊？你最近是怎么啦？什么事都干不好！要不是你是萧止送我的礼物，我真的会把你扔到垃圾站去！”
“我没事。”薰儿冷静地回答。
“你没事，难道是我有事？”她冷哼一声，“快点帮我打扮，待会儿见到萧止，我要他重新送我一个机器人，你，就等着去垃圾站待着吧！”
薰儿默默退出了房间，萧止的信息传进她的中央处理器，“都准备好了吗？”
她回了信：“都准备好了，她还在换装。”
“主人，萧止来了，我们出门吧。”薰儿微笑着看着她。
她在薰儿脸上轻轻抚了一把，“真好看，有点不舍得把你扔了呢！看你表现了，毕竟，商场里最新的机器人已经开始定做了。”
望着她高傲冷漠的笑容，薰儿更加诚恳了，忙上前扶着主人的手。
“柳珣，今天真漂亮。”萧止等候已久。
“我们家主人一直都漂亮。”薰儿说。
柳珣一挑媚眼，钻进了车里。
三
天已逐渐暗了下来，商店里的七彩小灯早早地向人眨眼。坐在车里，看着街道，平常的街景竟然令柳珣觉得如此顺眼。干冷的空气给人一种清醒的安全感。
柳珣望着前座的萧止，一抹微笑就悄悄爬上嘴角。
多少年了？青梅竹马。今天，他终于要以全新的成熟方式重新牵起她的手。一想到晚宴上两人将订婚，柳珣的眼里就充满了欣喜。虽然，至今也不知道订婚的具体流程，心里还是有一丝紧张和不安的，生怕出点什么意外。但一想到这是萧止特别安排的惊喜，她又不得不承认萧止的用心。因为，她向来不喜欢设计那些繁琐的事项。
虽然不喜欢，还是设计过一次的。
不过那次设计，是很关键的一步。如果当初没那么干，今晚上，萧止要订婚的人，恐怕就不是她了。对于年少的欢喜，总是要多认真一点的，尤其，是要防备其他人抢走。
其实当初，所有人都知道，璃草和萧止更配一些。这倒无关家境，主要原因是，人们都说，萧止看璃草时的眼神里有星星。
可是柳珣不服气。星星这种东西，都是假的，又不能证明。谁能陪萧止到最后，谁才是真正配得上萧止的人。虽然那时，璃草已经是萧止的女朋友了。
那是五年以前，机器人刚开始走近普通人家中，强人工智能在社会上还被广泛地抵触。但是，他们三个早已有了自己专属的机器人，像保姆一样寸步不离。
那是的萧止，刚开始创业，迷上了人工智能，不但将自己的机器人拆装了好几遍，还常常拿她两个的做试验品。他常常和她们谈起机器人的现状，谈到隐患，谈到自己的解决方案，尽管她两个都不对这方面感兴趣，但都听得很认真。
当初她想，萧止的声音真是太好听了，就把他说过的话全都录了下来，尽管内容不懂，但是听的时候，总觉得他就在身边向自己讲述。
人生中总是有无数巧合，当你一心一意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全世界都会来帮你，至少，当时的柳珣是这样认为的。
四
车缓缓停下，萧止携着柳珣的手，像牵着公主的王子一样，进入舞会。
舞会，是一场挥霍时间的狂欢。
这场舞会上的所有服务人员全为机器人，他们高效而周到的服务，让每个人都玩得极其畅快。
音乐响起，第一支舞开始。
萧止很绅士地邀请柳珣，玉手一搭，聚光灯便打到了他们身上。所有人看着这对金童玉女迈着优雅的步子走向舞池，在音乐的陪伴下，滑翔在光洁的大理石板上。
萧止含情，柳珣脉脉，沐浴在众人羡艳的目光中。
“是了，该抓紧的，就不能放手。不论用怎样的方法，都不能善罢甘休。毕竟世俗只认，成王败寇。”柳珣想着，眼神里蒙上一层得意，“就算不如璃草又如何？只要够狠，够聪明，本不该属于我的，也都得入吾彀中。”
音乐一层一层地舒缓着身心，聚光灯变成了被打散的迷乱的灯光，模模糊糊，分不清楚。但是对面人的轮廓，唇形，呼吸，都能被恰到好处地感知。
贴近，疏远，再贴近，收放之间，更加诱人的情绪在恣意生长。暗黄色的灯，在萧止的脸上涂抹了明亮与阴影，像是印象派的绘画作品一般，记不清具体的模样，却甘心沉溺美感之中。
萧止将头深深低下，几乎就要碰到她柔软的双唇，却又微微一侧错开了，搂着她纤细腰肢的手却猛地一用力，紧贴着，将她带出了舞池。
小门一开又一关。
虽然舞池灯光暗，直入黑暗时，柳珣的眼睛还是适应不过来，什么都看不到带来的恐惧感，让她紧紧捏着萧止的手臂。
她感觉到自己被压到一张硬床上，刚说出“我怕”二字，灯就一下子全亮了。
五
尽管光线很刺眼，柳珣还是挣扎着想起来，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脚已经被固定在了病床上。
萧止的声音响起：“你怕？你还会怕？难道五年过去你胆子变小了这么多？”
“五年……”柳珣喃喃道，“你还是没忘记她。”
“当初那个说不见尸体不给钱，尸体必须是碎块的人哪儿去啦？你还有脸说你怕？你见到血淋淋的肉肢的时候怎么就不怕呢？”萧止的声音越来越愤怒，“她和你无冤无仇，就算有什么过节也不至于死得如此凄惨！”
“她不是我杀的！是克派公司的机器人失控导致的！”她开始歇斯底里地证明自己的清白，“我们不是已经打过官司了吗？是克派公司机器人杀人，我有什么办法！”
她接着说:“你不记得了吗？因为这件事，克派公司损失严重，大量机器人被召回，赔偿额上百亿，市场份额急剧下降，所有人都对他们公司失去了信任。而你，你的盛维公司，也是以此为契机，推出了安全系数极高的机器人品种，才有机会在现在成为人工智能的巨头啊！”
“你说起谎话真是不需要一点准备。我真的很失望。”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沉，“开始吧，我不愿意想那些伤心事了。”
“什么开始？今天不是我们订婚吗？”柳珣终于看清了自己躺着的地方，是一张手术床，她顿时明白了。
“大家都认识我的，你不可能有和我一样的替身，就算你拿到我的终身身份证，你还是没办法假扮我的存在。”颤抖的声音因焦急而越来越快，“不能这样的，我死了你也没好处，活着，你让我活着，就算你不喜欢我也没关系，我们只是名义上的夫妻，好吗？好……吗？”
“不好，你杀了她，我恨你。而且，我的准备很充分，我蓄势五年了，不用你操心。”他顿了顿，“你难道不记得我送你琉薰的时候，我说，她不但名字像你，长相也像你吗？”
“我以为，那是你特意为我定做……哎”她苦笑一声，“的确是特意定做的……”
“开始。”萧止的声音，冷得绝情。
六
“有请我们今晚的男女主角隆重登场！”主持的声音洋溢着无限活力。
萧止牵着那个美丽的女子，走上舞台。
当他兴奋地说“柳珣，我爱你！”的时候，台下有一些人感慨道，“真是太幸福美满了，你听，他喊柳小姐名字的时候，声音都在微微发颤呢！”
晚宴结束，萧止和他的未婚妻同坐在车后座，琉薰看着他的眼睛，有泪滴掉下来。“把我的记忆删除吧，就让璃草姐陪伴你，不然，这身体里总隔着一个我，怎么好呢？”
萧止将她的头埋在胸前，轻声说，“好。”
“真是无奈，这样执着地喜欢了你五年，到头来，不但无疾而终，还要失掉自己的性命。”
“感谢你，为我们付出了这么多。”
“谢不谢对我来说又有什么用呢？反正我只是一串代码，所谓的喜欢，也只不过是一段程序而已。不过，祝你们幸福啊，至少让我这段程序显得有用一点。”琉薰的眼里，也住进了星星。
不一会儿，她就像睡着了一样，一动不动，眼睛安详地闭着。
车窗外有雪花飘落，一年一次的雪。
萧止重新编写了代码，将准备好的璃草的记忆芯片放进了琉薰的身体里。
邻座的美人睁开了眼睛，面对五年之后的世界，她好像一点都不惊奇。她侧头望着他，用唇语问他：“成功啦？”
他笑着点了点头。“璃……”话还未完，她就用手捂住他的嘴，“叫我柳珣。”
他自嘲地一笑，“柳小姐，感谢你全力支持我创业，盛维公司能有今天，多亏了你家资源的大力支持。”
“不敢当不敢当，还有璃草小姐敢于赴死的勇气呢！”
窗外的雪花一直在飘落，可惜雪实在太少也太小，一到地上就无影无踪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