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江南·超然台作》 苏轼
春未老,风细柳斜斜。
试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
寒食后,酒醒却咨嗟。
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他们喜欢用“老”来形容季节,而“不老”即是一个魔咒。
春未老,起笔点名时节,这是一个春天,而既然以“未老”来形容,送到作者眼前的景色自然不是那懵懂鲜嫩的早春,而是盛春,甚至是即将暮春的景象。此时,所有属于春天的柔情正全数抛洒,迷人眼眸,媚人心骨。
次句写风,写柳,写风依柳,柳随风。写风和,不用和字,而着一“细”字,从字义中解不难看出作者在着意描绘的风是纤细柔和的,而从画面上看,这不可见的风又仿佛多了丝丝缕缕的视觉上的影像。风细,丝丝缕缕如线,边缘透着浅色微光,轻拨那河畔垂柳的秀发,一撩而再撩,任谁能把持,无怪那柳已然斜斜,半醉半醒。
是胜景勾人心魂,牵引着作者的脚步,走上那超然台,登高方可望远。史料载,公元1074年(宋神宗熙宁七年)秋,苏轼由杭州移守密州。次年八月,他命人修葺城北旧台,并由其弟苏辙题名“超然”,取《老子》“虽有荣观,燕处超然”之义。超然一词既出,那站在这高台之上,应远离尘俗,“遗世而独立,羽化而登仙”,而事实上,词人心中又怎能无沟壑,这在下片咨嗟一词中即可体现。而另一方面,纵然心中有他情,既已站上这超然台,就应抛却杂念,纯净透撤,“逢人不说人间事,便是人间无事人”。词人的矛盾和旷达在此处已略见形影。
登台后再看到的,自然是另外一番景象。视野忽然开阔,千家万户,浮云之下,水绕山环,春水满涨,花香满城。半壕春水一城花,之前读来从未感觉不顺,“半”字与“一”字对应,自然通畅,然而今次逐字细读,忽然不太解得通这句。登高临远,视野开阔,满城美景尽收眼底自然不在话下,然而作者在这里却用“半壕”来写春水,若说是因山脉或云雾或楼阁阻隔,使水路影影绰绰,也不难理解,可是紧接着,又以“一城”来写花,这“一城”,想必也不是真正视线所及的一城,而是花团锦簇,粉紫成团,视线不及之处,也有花如云雾弥漫过去,铺满,涌起,消融。而“一城”较之“满城”,一方面是与“半”照应,而另一方面,可用于花的量词有很多,可以说“一束花”、“一朵花”、“一枝花”等,此处,若把城当做量词来看,“一城花”这样的在数量上的形容,读来别有一番风味,用“满城”,难免普通了,也俗了。
上片写景,如若不看最后一句“烟雨暗千家”,从开篇到“一城花”,其实很容易想成是晴天明媚之景,花叶间都透着金色光芒。而看到“烟雨”,才意识到原来这是雨天之景,于是返读,“风细柳斜斜”,和风细雨不须归,“试上超然台上看”,无根水落入春水,涟漪轻蘸花雾,亭台楼阁,人物故事,皆笼在烟雨之中。五字一句,二一二,亮点自在“暗”字,作为一个形容词,不经意而又无比贴切地写出了烟雨天气给人的直观视觉感受,有四两拨千斤之感。而作为这一句当中的动词,“暗”字一出,仿佛一层帘幕随之罩下,你是长街我是千堆雪,日出一到彼此瓦解,“暗”字就是那系带,将烟雨和千家完美地融入到一个画面里面,从此不可分割,灰墙黛瓦,烟雨青天。
从整体来看,上片描写了一幅暮春烟雨图,算不得是惊艳,细品着实有不少妙处,整体格调是舒朗向上的,不过在那看不见的水底,仍然有暗流回旋流转,浮于字面,却只是“暗千家”的浅斟低唱。
下片开始抒情。今人不过寒食节,可能不太能理解“寒食东风御柳斜”是怎样一种情绪,但在古人眼中,作为一年当中最重要的几个节日之一,寒食节显然有他别样的意义。此时,已经是寒食节过后了,春酒饮罢,病酒醒来,第一声是忍不住的叹息。这叹息的原因向前寻去,免不得归到寒食一节。以往寒食节总是在家乡度过,而今到了密州,诸多不同,“独在异乡为异客”,适逢佳节,倍为多心,一场酒,不知今夕何夕,醒来的那刻,想来也是诸多茫然,那叹息,是心中悲情的一次长长的吐息,轻轻扬起长久关闭的房间里堆积的灰尘。
发乎悲情,止于悲情。“休对故人说故国”,这让我忽然想起了林妹妹初进大观园时的一幕,贾母对凤姐儿说:“我才好了,你又来招我。”身在异乡,悲情忽起,若要找人倾诉,大约会找故人,毕竟故人知故国,亦知“我”,两个人心中沟壑一对上,一番互诉衷情,一番互系愁肠,应该是很常见。而作者却说“休对故人说故国”,想来这种感情不是一次两次,若是太当回事,未免太无趣。春未老,可是故国之情已老,老到不再出门见人,而只是在自己的院子里,晒晒太阳,哼个小调,悠悠然然。
良辰,美景,赏心,乐事,谈何惆怅,不如一歌。这是清明节前刚摘的新茶啊,这是寒食之后刚点的新火啊,旧的,故的,过去的,就让他们在他们该在的地方,新的,鲜的,现在的,是我们该纵情享受的,“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这句词被广为传颂,因为其中蕴含的强大而炽烈的生命力,因为其中饱蘸的对生命的热爱和激情。何止诗酒啊,做什么不该趁年华呢?“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生命,实在是太过美好的一件事情。
谁的心中没有些陈年旧事,或大到国仇家恨,或小到鸡毛蒜皮,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唯独与自己斗,委实是一种莫大的折磨。对于这些愁肠,苏轼的选择是,承认他,拥抱他,并忽视他,并在词的结尾把格调提到了不可企及的高度。
所谓“痛苦”,和喜悦一样,都不过是人生的一种体验。
与自己和平共处,这大概是世界上最难的一种修行。
宦海沉浮,郁郁不至,苏轼的心中落满了雪,他越来越老,苍老,苍老地像一个孩子。是真名士,自风流。
我很崇拜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