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石黑一雄小说《浮世画家》中,早年声名显赫的退休画家小野面临着一个问题:伶俐美貌的二女儿眼看要嫁不出去了。在不断的抽丝剥茧中,小野家庭的深层危机吞吞吐吐地显现在读者面前:事实上,他昔时是日本军国主义义无反顾的追随者,曾不遗余力地为信仰摇旗呐喊。日本战败后,社会主流对其避而远之,女儿的婚事受挫也与其过往不无关系。
作为在日本新旧交替洪流里蹒跚的老人,小野对现实的感知不断地被无情推翻。不仅如此,画家在家中威严扫地,遭到小女儿全方面的否认,甚至被指“品味差”。过去的一切就像被老城区推土机完全碾压、抹除的断壁残垣,而小野的生命力也渐随这过往永久逝去。文中一段描述仿佛显露了他的心境:“你可以看见黑压压的鸟儿不安地聚集在电线杆顶上,似乎在等待那些曾经横跨天空的电线。”
讽刺的是,即便这些老头们余生仍对过往耿耿于怀,自认亲手参与创造了人们希望抹除的历史,但战后向美国靠拢的新日本早已开始将他们遗忘:“我们回顾自己的一生,看到它们的瑕疵,如今在意的只有我们自己。”女儿在劝父亲不要有消极自杀的想法时,同样出其不意地直言:“爸爸毕竟只是一个画家”。对这些曾才华横溢、意气风发的领头人物来说,被遗忘也许是被指责更悲哀的命运?
既然无力再影响大众,那么小野剩下的唯一任务也许就是总结自己的一生。换言之,当衰老、孤独等现状与几十年辛劳往事穿插萦绕在心间,回忆的过程更像是小野对良心的一次次拷问:我是否始终无愧于心?
在他的主观回溯中,我们看到了一个急公好义、不沽名钓誉、不盲从的超凡青年。例如,当地古老保守、颇有声望的家族经过严格的品行和成就调查后,将他选作住宅买家。毫不夸张地说,天赋颇高的小野一早就具备了一系列高贵的品质。这个雄心万丈、仗义执言,且不图名利的年轻人自然而然成为了不少人的意见领袖,并坚信自己在无私地指引他们。
可以说,小野种种优点的根源在于强烈的自尊心:他摆脱父亲铺设好的道路,只为了超越父辈平庸的生活;他顶着压力质疑众人敬畏的老师,是因为不甘心盲从:“经常有人口口声声说效忠,盲目地跟从别人。而我,不愿意这样度过我的生命”;天赋令他坚信自己背负着更大的责任:“一个人从内心深处产生信念时,再犹豫不决便是卑鄙的了”。
这般骄傲、自重的人在反复思虑自己倾注大半生精力铸下的大错后,再次选择了更难的那条路——正视过去的荒谬和无意义,他在新世界前忏悔:“承认自己人生中所犯的错误,并不总是容易的事,但却能获得一种满足和尊严。[…] 而不愿或不能承认这些错误,才是最丢脸的事。”没错,怯懦最普通的一种表现形式,就是对过去说谎。
此处不禁想到另一个问题:虽然小野天赋过人,但是他真的热爱绘画,还是仅把艺术当作超越平凡生活的手段?老师毛利的想法倒可能是不错的参照:“我怀疑,之所以我没能描绘那个浮华世界,是因为我无法让自己相信它的价值。[…] 当一个人对一个世界的美产生怀疑时,是很难欣赏它的。”事实上,浮世画无法满足热血青年小野为救世济人而大展拳脚的抱负。他会毫不犹豫地以画布作武器,也会因此在战后封笔、将作品束之高阁。直到最后,年老体弱的小野似乎才真正沉浸在作画的纯粹乐趣中:“作几幅水彩画消磨时间。花花草草一类,自娱自乐而已。”
不过,我们能由此认定,毛利对艺术的纯粹追求就一定高于小野“充满杂念”的政治抱负吗?或许两人的雄心壮志不过是投掷在了不同的领域。如果再来一次,小野和老师毛利也许还会如这般各得其所:有老顽童心境的毛利尽其一生捕捉浮世众生里虚幻、转瞬即逝的特征,而才华横溢、意气风发的小野仍会以画作剑,为的是“以独立于商人、政客的艺术影响力,响应世界的呼唤”。这也是两人为何皆不约而同地坚信,自己并没有虚度光阴。
在孤独的遐思中,老画家努力地维持着自己的骄傲,为当年挺身而出的行为正名。相比可见,作为跟班、陪衬的“乌龟们”虽然曾获得他同情和帮助,但绝不会被其真正平视:“我并不欣赏这个世界上的‘乌龟们’ […] 最后,人们会唾弃他们打着事业的名义而不肯冒险,或为了他们声称自己所信仰的某个理念而退缩不前。乌龟之流永远不会成为某个重大灾难的牺牲品”。
每个团队都会有“乌龟”,正如每个团队都有一个天然的领袖。即使人生再来一次,灵感、专注、热情一一具备的小野应还会选择当振臂一呼的领袖,而不是无功无过、小心度日的“乌龟”:“我们至少为自己的信念尽力了。只是到了最后,我们发现自己只是芸芸众生。没有特殊洞察力的芸芸众生。”
只不过,天分过人的佼佼者更该扩大视野,对公开发表的主张采取慎之又慎的态度。话已至此,和因其画作而在战争中陨落的无数生命相比,小野引以为豪的个人尊严从未显得如此不足挂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