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事

读小学的时候有个女生朋友,很是内向,会一起玩,不是很熟络。那天打闹时,我抢了她的书,她来抢,我起了玩性,硬是不还给她。终于那语文书直直地从窗外飞了下去。

二楼的窗户外是车棚顶,我心知肚明这书怕是找不回来了。我傻眼了,有些愧疚,又有些害怕——她若是告诉那凶名在外的语文老师,我定然很不好过。

“对不起……”我诚心道歉,又想把自己的语文书借给她,开口前,想到上一位没带书的同学的悲惨经历,我犹豫了一刻。

在这犹豫中,上课了。毫不意外,没有书,又成绩极差的她被语文老师狠狠批评了,我埋着头,不敢看向她的方向。她还是什么也没说。下课后,我飞快地跑到她身边道歉,她埋着头不说话,我有些尴尬,于是心不在焉地又同一众同学玩去了。

放学后,我跑到书店买了一本语文书想给她。第二天一早,我揣着书跑到教室,座位上的她已然捧这一本新的语文书读了起来,我顿了顿,把书匿在身后,若无其事地走到了位置上。下课时,我在后面看着她的背影,手指轻轻摩挲着抽屉里那本崭新的语文书的书脊。

那本书,终于在我抽屉里呆了一天,没有被送出去。

一件小事,我至今时常不自主地回忆起。我起先以为那是良知带来的愧疚,后来发现,我在后悔——那句没有等到回应的道歉,那本没有送出的语文书,经年日久,变成了遗憾。

我经常想起一些人,一些事,内心不住涌起深重的后悔,尽管无济于事,尽管有时令自己万分痛苦,可仍然不断在万分痛苦里头挣扎,而后又在这万分痛苦中为自己寻找出路,当这路破碎,又是万分痛苦……

这过程无疑是凌迟身心的苦难,但苦难又使人清醒,清醒地认识到一切过去的无可挽回,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别无出路。

所谓遗憾,便是如此。

愧疚与求而不得,永远是这世上最沉重的苦难。

于是人们走上了没有尽头的回忆。不过在这回忆中,那些痛苦的情节、那些难以挽回的错误被人们自己篡改。于是午夜梦回中种种的“如果”都被实现,回忆变成了另一个故事被一片一片地拼凑下去,直至拼凑出一个我们想要的结果。

所以那些人,那些痛苦的人,那些愧疚的人,那些夜半惊醒的人。他们苦苦煎熬,不断坠入万分的痛苦,便只能在回忆的煎熬中创造一个完满的过去,以求将来不再痛苦,甚至求得解放。

在我的回忆里:我站出来告诉老师实情、我等到了她“没关系”的回应、我亲手送出了那本语文书、她会跟我继续笑着玩闹……甚至,我没有失手犯下这个错误。

我于是找到了回忆使人欢欣之处,便是自己构造出一座港湾,无论何时都可以躲避痛苦的风雨。

所以在无数个夜晚,我闭上眼睛,幻想许多个当初的错误没有发生,于是然后如何,现在如何,甚至将来又如何。我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我的过往也与现实越来越远,而我终于拥有了一个完满的过去,心驰神往的现在。

可虚无的美满终究要破灭,就像这个世界上终究要有遗憾。

电影《爱乐之城》中有一段记得十分清楚,多年后的男女主角再次相遇,他们完成了梦想,甚至有了新的家庭,物是人非,回忆一幕幕播放:如果当初我在你身边、如果我们没有争吵、如果我去看了你的演出、如果我们没有分离、如果与你在一起的那个人是我……遗憾被一个个填补,回忆中的他们那样幸福圆满,就好像一切真的可以重来。

可是过去是无法改变的,所以电影的最后,现实中的两人相视一笑——他们与过往的一切达成了和解,尽管还有遗憾,但他们不再执着。

我们在回忆中构造出一个完满的过去,可当再次抬头看现实时,心中所求破碎的痛苦会不断折磨人的灵魂,因为人无法骗自己说过去是假的。于是你不得不活在万般后悔的痛苦中,不得不活在求而不得的痛苦中。

所以人务必要谨慎,更需要这谨慎,因为错误是无可挽回的,过去无法重来,而这无可挽回必然会让人的后半生无比痛苦。

而对于过去犯的错,发生的遗憾,不要后悔,人应该学会接受,接受现实,接受自己造成的结果,并且与过去和解。我不得不接受自己当初的犹豫,接受当时的懦弱,也要接受那本没有送出去的语文书、接受无可奈何的遗憾。更要记住:再沉重的痛苦也无法救赎心灵,再美好的幻想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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