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当灼人的热浪迎面向陈墨袭来的时候,他终于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回到了思念已久的南城。这里的空气带着海水的潮湿,这里的树木带着逼人的深绿色,这里的风和动物一样的没精打采,南城的四季一股脑儿地被盛夏的怪兽张开血盆大口吞掉,让人难以察觉到时间的慢慢流逝。
家里人打电话说是搬家了,住的离高铁站不远,陈墨低头躲过站前高声拉客的人群,拉着行李箱就径直往外走。离开了家乡好多年,这股肆虐的炎热还让他不太适应。沿着路,他风风火火地只顾向前,行李箱的滚轮与街面擦出恐怖的声音,他不管,他本能地想找到一家冷饮或者咖啡店一一他左右摇摆着脑袋环视街旁的门面,不停擦着额头上滑落的汗水。从路人看来,无疑是个来自北方的异乡人。
“先生,你的珍珠奶茶。”
隔着玻璃的杯壁,一股清凉传入他的身体,空调的冷风适时地吹过他的脖子,一切都冷静了下来。他俯下头,以一个难看的姿势喝了一大口奶茶,看起来像一只湖边饮水的渴马;抬起头,隔着咖啡店的落地窗,他看到了他的高中校园。
这些年,他走过太多个地方,经过了太多座高中的校园。他总喜欢在高栅栏的门外站着,向里面安静地望一段时间。绿色的树和草坪,蓝白或者黑白的校服,红色的落满沙粒的塑胶跑道,这总能勾起他的一些尘封在几年前的回忆,渐渐地,也变得栩栩如生起来。
他习惯地向里面望,突然又觉得这本来就是自己的学校,扭头想出去看看,却又皱了皱眉没动弹。
他只是在脑海里思考着,嘴里还是咬着吸管专心地喝着奶茶。
人流在面前双向涌动着,阳光洒进来却剩下清凉。光影的穿梭间,眼前像是一部电影中生活的长镜头。是的,在电影前,任何人的脑海里都会浮起往事。
在时间里,他们是回忆最好的演员。
一。
记忆可以追溯到很遥远。
远的像是阳光洒到地面的距离。
还是那个熟悉的街口,耳边依稀响起放学的长久到仿佛可以穿越时空的铃声。
学生潮水般从校门的大闸里被放出来,一件件校服身边出现不同的服装的影子,坐上不同的车辆,一声鸣笛后去向不同的方向。十六岁的陈墨拼了命的从人群里向外挤,心情里夹杂着焦急,无奈和早早预约好的失望。
但他的眼睛没有看着前面互相拉拽的男女同学,误入歧途而无法出去的西装上班族,扯着嗓子喊叫,妄图隔着几十个人头让校门口的儿子听到的卷发阿姨,而是远远地望着从人群另一面里走出来的她。
她梳着马尾,背着淡蓝色的单肩包,穿着一双白色的运动鞋,慢慢地向前走着。
让人羡慕又喜欢的慢。
陈墨卯足了劲冲散了挤着的不知面目的身体,在一阵骂声里奔到她几米外的后面,若无其事地走。
走过商贸城喧闹的人流,走过填满了叫卖声的新华街,走过学生们排着长队站在门前的快餐店,走过小区的大门。
她的背影很好看,陈墨总是这么想。
他不是刻意尾随着她,只不过是同一条回家的路线,就这么简单地撞上了而已。
所有的相遇,其实都是在世界的坐标系中,人与人时间函数意外的交汇。有的,在交点后分道扬镳,再难相交;有的,则有了无数个交点,重合为一条直线。
他觉得很幸运,看来目前他们的函数目前为止还是重合的。
只是一个在前,一个在后。
她家住在14栋3单元202室,有时候她喜欢去小区对面的奶茶店买一杯草莓味的冰奶茶,却总是要两杯,因为她还有个妹妹。等的时候她喜欢站着,手里总是拿着一本厚厚的白色装订书,在别人细碎的交谈声中专心地沉在文字里,不时地还晃晃脑袋,陈墨的目光随着指挥棒似的马尾辫向左向右,他知道,她一定是读到精彩的部分了。
他突然想起第一次遇见的时候,她正在小区的门口打电话。她的声音很轻柔,像雨,像风,像那个他总听说的风雨飘摇的江南。于是陈墨假装等人在小区旁边的超市门前站了很久很久,只是为了多看看她的样子,他在心里默默告诉自己,要记住这个女孩。
奶茶好了,她拎起它很快地掠过陈墨,推开店门。她的脸上正挂满微笑,女孩不知道,她不经意的快乐会明亮了另一个人的一天。
没有时间发呆,他追上去,恰到好处地追上去。直走,拐弯,再拐弯,不知不觉地,他已站到二单元的门前。踏踏的脚步声渐渐变小,像一首乐曲的終章,陈墨听着,目光慢慢黯淡,周围的炎热挤过来,把他推着走进一旁三单元楼里一一他家的门。
学长说高三毕业才适合表白,电影里也是这样。太多还没有开始的爱情最终只能勉为其难说了再见,太多深藏了许多年的心绪与思念到最后也终究没有告诉她;错误的时间里遇到什么样的人都是错误,但爱情却从来把握不住千分之一的对的时机。陈墨想不到这场滋生暗长的爱情会怎么真正地开始,又害怕草草地结束,所以为了不错,他宁愿等,宁愿在心里期待。
他们都才高一,他们的高中会有三年,这本身也值得期待。
南城的时间只能在撕掉的日历和一张一张过眼难忘的成绩单中流逝,炎热从不会消减,但生活里的一切都在疯狂的改变。
是南城的八月,是时间上的夏天。
走过商贸城喧闹的人流,走过填满了叫卖声的新华街,走过学生们排着长队站在门前的快餐店,走过小区的大门。
一如既往。
她慢慢地走,他追。
“你也住在这里吗?”
14栋2单元的门前,她回过头,一张微笑的面孔迎向一不小心追的稍微快了些的少年。
那是陈墨这辈子都没有预料到的初次相识。
她今天很好看,还是马尾辫,头上有一个浅粉色的发卡,两只手背到身后,白色的运动鞋紧紧地并在一起。她雪白的脸上有一弯浅浅的让人喜悦的笑。
“你住在三单元,对吧?”
“嗯……”
“我家在二单元,很巧啊。”
很巧,或者说,很幸运。
“那个,我今年高二,唉,我好像在学校里见过你……”女孩的目光打量着陈墨,“哦,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陈墨,墨水的墨。”
陈墨的头终于抬起来,他有一种错觉,今天的阳光实在过于耀眼。阳光下女孩的样子,显出不切实际的魅力。
“我叫辛茴,辛弃疾的辛,茴香豆的茴。”女孩突然提高声调说,“听起来是不是很像幸会?”
陈墨点点头,笑了,“那,幸会啊,辛茴。”
“我要离开南城了。”
当在听完同样的回答后,听到这样一句话时,陈墨想起的是每天早晨被唤醒的梦,拉开窗帘瞬间漆黑的天,还有邻居家那只总是在正午跑到楼下唱歌却在某天突然消失的猫。
八月份,现在是南城的夏天。后来陈墨总是怀疑是不是自己记错了时间,因为南城总是这样,炎热,毕竟是这里最好的障眼法。
八月,对于陈墨似乎才是个开始,却淡然地已经挥手告别。
他用力迅速地眨了眨眼,沉默。
“你知道吗?我要去的地方在北边,那里要比这冷很多很多,没有这样高温的夏天。那里会有特别大的风,我们看不到的雪,他们一刮起来,城市里的任何东西都看不清了。”
“那里有各种颜色的树,会变黄变枯的草,那里……”
那里在北边。陈墨能想到,没有夏天的那里离只有夏天的南城应该很远。
远到阳光洒到地面的距离。
他想起小区门口那次印着声音的等待,想起入校后就站在她身后听的那场开学典礼,想起奶茶店里她低头在看书,想起周末时她陪她妹妹在楼下玩耍,想起偶然在同一家餐馆隔着两桌吃的一次晚饭,想起考试之后因她而升起的希望,想起那条闭着眼都能走过的路线和早已习惯的速度,想起高马尾,单肩包,白鞋子。
他睁开眼,记忆里携着的她就在面前。
“你怎么了?我高二再开学就要在那边生活了,得先去适应适应。”
“陈墨?”
“哦,没事。你还会回来吗?”
辛茴听后呆了一下,之后抬起头,目光投向天空慵懒的白云,眉毛皱了好一会儿才松下来,化作轻松的微笑。
“谁知道呢,也许吧。”
也许吧,听起来总像是被吹散在风里的一声感慨或者叹息。
辛茴要坐很久很久的火车,才能到达她所谓的北方。送别的日期撞上了爷爷的葬礼,死亡和离别在陈墨眼里没有什么两样,都是意外地逃离了时间,消失在了另一个自己无法探知的宇宙。
选择之间,他没有犹豫,爷爷总是希望他顺着自己的心走,那样啊,才不会迷路。
他发疯似的跑遍了整个火车站,把那个内心深藏的名字喊了很多遍,甚至问了许多陌生的即将离别的人。但辛茴就是不在,陈墨第一次感觉到生活真实的像梦。
火车车窗上,倒映出他的模样。站台上的列车员缓缓抬手,轰鸣声与铃声一起叫起来,刚刚上车的人,透着窗,随着车,漫无目的地向外望。
葬礼上,陈墨在手臂上系好红巾,被人慌忙推着进去。几乎同时,盆落下去,碎了一地,哭声此起彼伏地响。黑白的照片里,爷爷眯着眼睛,安详地笑着,他真的哭不出来,这不算他可以被宣判的罪责一一那些早已预订好的悲伤,堵住了所有泪水。
尾。
陈墨的目光从校园拉回来,怅然若失地看着逐渐变空的奶茶。他转过头,眼神正对上另一桌边的正和别人坐在一起的短发女生。女生先是惊讶地愣了一下,之后走过去一把拽住他的手臂,
“陈墨,你回来了?”
陈墨尴尬地点点头,怎么在这里遇上了高中同学。
“正好,来一起玩呗,我们几个老同学也在这边呢。”女生正要往下说,陈墨却猛地挣脱开,摊开手留下了句“有事先走了”便推门匆匆离开了。
“真是奇怪了。”短发女生不解地摇摇头,一坐回去便拍了拍对面正低头看书的高马尾女生,指了指门的方向,
“辛,你不认识吗?”
“谁啊,不认识。”她想了一下,摇了摇头。
“哦,比你低一届,我原来的同学。”女生吸了一口奶茶,身体放松地向后倚着“你们原来一个小区的吧,陈墨,你不认识?”
高马尾的女生再次迷茫地摇摇头,换来了一声无奈的“好吧”。她撇撇嘴,似是询问的目光只是在那扇门前停留了一会儿,便又慢慢落到了手中的书上。
阳光照进来,正是刺眼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