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我妈抱着我赶路,细想起来,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正是年节时候,我们从奶奶家赶去外婆家,平衡男女之间,过年究竟在谁家过的奇妙争端。
天已经黑了,四壁都是冬天,夏季纷繁多彩的虫鸣通通都消失,只有风,风,风,永恒的风飞来飞去。
我们不信神鬼的传说,偶尔在这样的夜,也会惶然一次。
那天,遥远道路的尽头,忽然出现了一个黑点,随着步伐的移动,黑点也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像是看恐怖片,所有的节奏与悬疑,使你的心捏紧、捏紧、捏紧——只是为了突然一霎,面目全非,汗毛倒竖。
我们往前赶路,等待这命运的一击。
他终于近了,屏息凝神的我们仨全松了一口气,原来是一个老乞丐。他是比夜更黑的影,他朝我们走了过来,用那么喜悦的声音说道:“新年好新年好,男主人来年发财,女主人家宅和睦,女公子读书进学,哎!新年好啊新年好。”
他的手微微张着向前,我妈马上从钱包里摸出了一些钱给他。他收下后,又说了好几句吉祥话,才往我们来时的方向去了。我猜,他是要去那边的一个村庄,他可以讨顿饭吃,再讨个背风的地方睡觉。
这个人走远以后,母亲突然抱怨起来,她怒气冲冲地对父亲道:“都说了走大路,你非要走小路,这下好了,大年夜里撞见叫花子,出门不利,今年生意肯定又不好做了!”
我记忆里第一个印象深刻的乞讨者,让我明白了,身为一个乞讨的人,世界任你在它怀里漂泊,除此之外,你空荡一身。
我初中学校的门外,有一群职业要饭的骗子。
每一个不放假的中午,下课铃声响彻教室,他们便拖着他们的毯子、碗、收音机,还有他们自己,准时准点来上班。
在学生如同潮水一般涌出校门的瞬间,他们便会如同苍蝇看到了美妙的食物,嗡的一声围绕上去。他们乞讨很有策略,甚至可以说是骚扰了,假如她盯上了其中不幸的你,那么你就会发现这个拿着一只大碗,背着布包的小老太太,会像鼻涕虫一样黏上你的骨肉,直到你往她们的碗里,丢下你的赎身券。
有一次,我和两个同学一起去吃午饭,在右转校门的瞬间,趴在地上的那个残疾的男孩,突然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叫,我们三个几乎是同时的、神经过敏了一样,跳了起来,在慌乱中我们往前越了一大步,才敢回过头,在沉默的面面相觑中,了解到,我们都以为自己踩到了他的手。
他是那副样子。
我相信你们都在街角见到过。扭曲的肢体,不会说话,依靠一块安装了小轮子的木板,双手在街道支撑而滑行。
他是人么?
我时至今日还能想到,听到那声尖叫时透彻心扉的恐惧——一种被人世的噩运追上的恐惧。
我们多么憎恶他!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不可以消失?!我们可怕的良心,虚伪的罪与罚,佯装的冷漠与热情,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因为我们无能为力。
读到张爱玲的《烬余录》,她写到,在患了蚀烂症的病人死去时,他们欢欣鼓舞的庆祝。那种心情,冰冷的真实。
看到《贫民窟的百万富翁》,披着良善外皮的好人,将孩子挖去双眼,折断胳膊手臂,只因为乞讨的残疾人可以比健全人,获得更多的怜悯。我想到那个街头的年轻人,他是不是也是传说中“采生折割”的一个受害者?他的一生,会否就这么荒芜老去?
不用老去了,他没有结局。
什么是善良的真实?给的越多,被害的越多,或,冷眼观之,那么谁会真的死去?
大二时,和小伙伴上完课,从北门往我们遥远的荒郊别墅走。在315的停靠点,站着一个老爷爷,我喜欢他面庞黝黑的褶皱,是被柴火炊烟熏了好多年的气息。还有那种衣服的颜色,在农村的乡下,我的爷爷,我的奶奶,还有很多其他老人,都会穿那种深深的蓝布。
他像是碰到了什么事,焦急的悲苦。他在乞求帮助。
我们很早就看到了他。在我如同蜻蜓点水般掠过他的身边时,我看到他翕动的嘴唇,吐出了一句话:“我的小孙女儿……”我分辨得出,那是河南的方言。
但我就像是一个没有光辉的星辰,从他的周身陨灭。我急匆匆地去了马路对面,当我回头时,还好看到有几个人开始听他讲话,我不知道,最后是否有人实际的帮助到他。
买完水果,在往宿舍的路上,小伙伴带着责怪般的问我:“他说什么啊?”我自己也想问自己:“你走那么急干嘛?”
我的心灵是多么的没有力量啊。
那时候,我很想重新路过。我也是个乞讨者。
当有时候看看喜乐伤悲,爱而不得,谁又不是这个世界的乞讨者?太阳照常升起,都向苍茫山河,讨要不幸与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