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生活在农村姥爷家。
农村不像城市里那样用水方便,就连自来水也是小学时才通上。华北平原夏涝冬旱,一入冬,自来水因为天旱,变得好像旧社会地主装装样子接济穷人,时断时续。
再冷一些,自来水管干脆被冻上,彻底不出水了,大家不得不把封住的压水井再重新打开。压个上百下才接上大半桶,洗菜涮碗、洗脸刷牙全从这里出,一桶水很快便会见底,不得不节省着用。所以,别说洗澡,就连洗头,在冬天也成了奢侈的事情。
夏季还好些,院子角落搭个简易的棚子,端盆水进去,往身上泼一泼,冲冲汗,洗个澡也算方便。冬天就麻烦了,数九寒天,滴水成冰,断不能再在室外洗澡了。
大部分家庭没有太阳能,更没有浴霸,也很少有家庭专门准备一间房作浴室。这种情况下,镇上便出现了一批澡堂,专供老百姓洗澡用。
澡堂夏天没人去,一入冬,生意便兴旺起来,临近春节更是火爆,经常开到深夜——快过年了,扫房子铺院子,家里收拾得焕然一新,这身上也得清一清,总不能带着一身灰来到新一年。
澡堂白天人多,春节前的两三天人更多,排上一两个小时的队也很正常。于是,姥爷经常带着我和表弟晚上去,人少些。
澡堂一般会分“大池”和“单间”两种。顾名思义,所谓“大池”就是一个大水池,放满了热水。北方人大多喜欢在大池子里泡一泡,冒冒汗,解乏。另一种就是“单间”了,一个单人间,里面一个浴盆,一个莲蓬头,一两个人洗,更卫生。
姥爷经常带我们洗单间,干净些,也不用在大池里排队洗淋浴。
工作人员打扫完,放上一盆热水。一进屋,一团白雾迎面扑来,房间里的灯,在弥漫的雾气中,不辨轮廓,化成一团白光。
我和表弟三下五除二,扯掉身上的衣服,撩起水来嬉闹着互相泼来泼去。姥爷走过来,把我两人拎到浴盆边,让我们到浴盆里泡一会儿。
看着浴盆中冒着的白烟,我们有些犹豫,试探地将脚尖伸到浴盆中。“太烫了”,我俩纷纷抗议。姥爷说:“先用手把热水往身上泼一泼,一会儿就不烫了。”我和表弟只得照做。
大约泡个十几分钟,姥爷便把我们两人逐个从浴盆里拎出来,用搓澡巾给我们全身来个“大扫除”,直搓得我和表弟呲牙咧嘴,浑身通红。
接着又把我俩拉到淋浴下,分别洗过了头发,再用香皂擦出满身泡沫,冲洗干净,擦干了,这才自己去洗。
姥爷说,做什么都要有先后顺序,洗澡也是一样:一定要先搓身上,再洗头发,最后是打香皂。如果先洗了头发或者先打了香皂,身上会变得很滑,泥巴就搓不掉了。
姥爷做了多年的村支书,做任何事情都一丝不苟,连洗澡也是。
直到现在,我去洗澡,依然保持着这个持续了二十几年的习惯,表弟也应该如此。
等洗完出来,每个人脸上都红扑扑的,连头发上也冒着热气。姥爷又叮嘱我们把衣服穿好,帽子也必须戴上,大过年的,可不能着了凉。
出了澡堂就有卖雪糕的,姥爷往往会给我和表弟每人来上一根雪糕。一个澡洗得口干舌燥,雪糕一入口,甘甜凉爽,别提多舒服了。
带我们洗澡,也是姥爷准备春节的一部分。洗过澡了,任务完成,我们可以干干净净地等待新年的到来。
冬天去澡堂——就这样陪伴了我整个童年时代。过了几年,姥爷家搬到了县城,住到楼房里,安装了太阳能和浴霸,洗澡也容易多了。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澡堂少了许多,但依然存在,没有暖气的家庭还是习惯去澡堂,水热,暖和。
今年过年回家,一早起床,姥爷说:“太阳能的管子冻住了,家里不能洗澡。你去不去澡堂,去的话我跟你一起去。”
我一愣,为什么要跟我一起去?旋即明白过来,姥爷年纪大了,已经不能一个人去澡堂了。
我说:“姥爷,我带你去吧。”出门时,姥姥还叮嘱我,姥爷心脏不好,医生不让泡澡,用淋浴简单洗洗就行。
现在的澡堂没有了单间,清一色的沐浴。进了澡堂,人很多,地很滑,我怕姥爷摔倒,扶着他进入到里面。姥爷问他们要个一个小凳子,“站着洗怕滑倒了”,他说。
我很快洗完,走到姥爷身边说:“姥爷,我给你搓搓背吧。”
姥爷叹了一口气:“背上够不到喽”,说完把搓澡巾递给我。
接过搓澡巾,雾气中,我仿佛回到小时候,只不过那时,坐在凳子上的是我。
姥爷的皮肤松弛了,身体再不像从前那样强健有力,背上也多了一些老年人的褐斑。边搓我边问姥爷疼不疼,姥爷说,没事,好好搓一搓。
洗完澡出来,我拿过帽子,给姥爷戴上,外面的寒风依旧强劲,不能着凉。
回家的路上,姥爷说:“前两天就想去洗,你们都没回来。其实我一个人去洗,慢点也没问题,你姥姥不让,大过年的犯不上。”
这些年,姥爷姥姥的日子过得很清静,自小在他们身边长大的我们兄妹几个,纷纷外出上学,或到外地工作。热闹了半辈子的他们,每天都盼望逢年过节,因为只有这时候,我们才能回去陪陪他们。
然而,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事情,假期不多,生活往往聚少离多。
“树欲静而风不止”,曾经我们依赖的长辈,正以我们察觉不到的速度老去。现在他们需要一个依靠,然而我们,却还没有为这种角色的转换做好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