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写意六则

凡人写意六则

 回忆是清晰还是朦胧,是欢欣还是痛苦,是凄酸苦涩还是温柔甜蜜,是一个个的梦抑或是一串串的泪,是一步步的脚印还是一圈圈循环的轨迹?

  往事是一颗颗或酸或甜、或成熟或青涩、或美丽或平淡的果子,当回忆的丝线把它们串联起来,就成了一串咀嚼有味的项琏。一粒珠子是一页日历,排列起来就组成了人生的岁月。

  当千万同龄人卷入上山下乡的浪潮中时,我们几个正“偏安一隅”,在某三线建设工地接受工人阶级的熏陶。时至今日,时间的风雨已经将往事磨蚀得已经没有了优美的线条,没有了鲜明的色彩,亦没有了清晰的轮廓。记忆成了断线的珠子,散落在岁月的盘中滚动。而那间或在眼前倏忽而逝的影子,星星点点地散落在我的纸上,就成了下面稀疏的文字。

  (一)不识字的珠梅

  赵珠梅皮肤很白,是那种白里透红,我们当地俗话称之为红桃花色的那种漾溢着青春活力的白。赵珠梅很壮,周身看起来结结实实,一看就是从小挑抬下力长大的。赵珠梅又很有力气,干活也很拼命。甩起钢钎二锤不让须眉,和男人们抬氧气瓶能够好长的功夫不歇气让对方不得不告饶,甚至有时和男子汉们扳手腕也难分高下。可能因为壮,因为有大力气和肯使大力气,赵珠梅还很能吃。和男子汉一样,一顿可以吃得下三份回锅肉六两干饭外加一碗萝卜汤。看到男人们每每和珠梅论输赢而每每败北,我们一大群姑娘总是相跟着很有点半边天的自豪感。而一看到珠梅端着大碗狼吞虎咽“饭胀傻脓包”似的一付饕餮相,我们又总是瞠目结舌,觉得大刹风景。

  其他人每月一领了工钱就要往家里寄,而珠梅从不往家里寄,因为她无家可寄。她还没满五岁父亲和母亲就相继辞世,于是她成了孤儿,也没念过一天书,是吃政府的救济金长大的。珠梅一个人找来个人吃,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所以花钱很撒手。她特别爱买衣服,一买就是几件,而且总是几件新衣服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穿。最创纪录的一次穿了红蓝黄紫四件新灯芯绒,而且件件翻领,一件比一件长一截。这样与众不同的欣赏水平这样勇敢的领导服装新潮流,立即让工地上的姑娘们刮目相待,众星捧月般团团围住。这个说,有钱人是不同,身上穿的灯草绒。那个说,珠梅时来运也转,衣裳裤儿重起穿。又把珠梅慷慨加冕为“县(现)四级干部”。

  珠梅是我们民工连唯一的有手表的而且是有上海表的人。这并不让我们稀奇。那时年轻又一无所有的我们,不知为什么物质的需求欲望很小而精神的需求欲望很大。所以赵珠梅虽然有手表而且是有民工连唯一的一个手表,我们也不稀奇。我们稀奇的是虽然我们纠正了好多次但珠梅的手表还是不爱戴在左手而总爱戴在右手,并且右手的衣袖总是挽得高高的。我们更稀奇的是珠梅每天戴着手表还要总提着一个大闹钟上工,幅度很大地甩来甩去提到工地又提回宿舍。我们很快明白珠梅这是有几分炫耀。向我们炫耀她的手表,炫耀她的闹钟,和她重重叠叠地穿在我们面前的几件灯芯绒一样。其实珠梅因为不识字并且不识数所以并不认识手表上的时间和闹钟上的时间。这一点在珠梅戴着手表甩着闹钟上工地的辉煌开始后的第十六天我们就得到了证实。那一天在工地上有人在远处大声问珠梅,珠梅你看一看钟打十二点没有?珠梅煞有其事的看了一下,一本正经地用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比了很小的一个长度,很认真地大声回答,还差这么长一截截儿!原来她只知道钟正中的上面是十二点,却不认得分针当然更不认得秒针。问的人和答的人都喊得大声,没用高音喇叭工地上几十人也听得清清楚楚。于是周围哄的一下全笑开了了锅。我们这才明白,原来珠梅的手表和珠梅的闹钟对于珠梅都完全是瞎子的眼镜。从那以后,人们总是问珠梅,你看看还差好长一截截儿打十二点?

  珠梅是一个姑娘家,却很能开玩笑,常弄得男民工中那些数得上油头的也防不胜防,落荒而逃。然而关云长也有夜走麦城的时候。一次她取笑文静瘦弱又不乏俏皮的小刚说,是不是你妈生你的时候面粉放少了,你才长得象个瘦猴子!当时搞得瘦弱但是眉目清秀的小刚一下很窘,不知所答。而聪明的小刚第二天立即实施了报复计划。在大家挖土沟的工地上,他神秘兮兮对珠梅说,打不打“土地跪”?打土地跪是我们在每天单调无聊的日子里常玩的一种游戏:用一块片状的石头或者泥巴做成“土地跪”竖在不远处,然后用小石头或者泥巴块去掷它,直到把它打倒为止。听到小刚的提议,珠梅过去一看,不远处竖着一个黄泥巴做的“土地跪”,上面还用竹棍写了两行字,很象是哪家的神龛上供着的那种祖先牌牌。珠梅马上兴致勃勃捡起一砣砣小石头打起“土地跪”来。我们不好拆穿小刚的把戏,极力忍住笑说,珠梅珠梅不要打了!你知道那是做的哪个的先人牌牌吗?珠梅却不管不顾地边打边说,管得他哪个龟儿子的先人牌牌,打了再说!我们哄的笑弯了腰,笑得气都转不过来。原来那“土地跪”上写的两行字是:独脚跳龙门,单眼照(赵)乾(前)坤。

  赵前坤,正是珠梅父亲。而且,是独眼。

  (二)磨儿子压不出一句话的汪德富

  汪德富永远一付眉闭眼合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神态,似乎眼皮也少有眨一下,眼珠子更难得转动一下。衣裳永远沾满黄泥,裤子也永远沾满了黄泥,好象从到此工地上工那天起就从来没有洗过。走路永远慢吞吞蔫橐橐的,仿佛火烧房子也不着慌。大家于是说他是晒不死的蔫蛇。汪德富寡言,和他干活三天也听不到他说一句话。工地上休息时不管是大家七嘴八舌天南海北地吹牛还是大张旗鼓肆无忌惮地开怀大笑,都不会有汪德富的份。每当这种时候,汪德富永远是一付身在其外若无其事的样子,永远恒定地匀速地保持着他那付眉闭眼合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神态。于是大家又说他,磨儿子压不出一句话。

  这个吃东西才会张嘴的人,有一次却妙语惊人。那一天汪德富的钱包掉了。那时我们的社会比较单纯,好人好事比较多,还天真地流行着拾金不昧的风气。所以捡到钱包的人自然而然交到了军代表的办公室。军代表就叫广播室通知掉钱包的人到他办公室去领取。听到广播通知,大家纷纷猜测是谁丢了钱包。汪德富在大家的议论中一声不响悄然离开,慢吞吞蔫橐橐地到了军代表的办公室。下面就是军代表和他的对话。

  你是民工连的?

  嗯。

  你丢了钱包?

  嗯。

  你丢的钱包什么样?

  圆的。

  圆的钱包多呢。你的钱包啥颜色?

  黄的。

  里面装了多少钱?

  二十多。

  钱包里还装得有其他东西吗?

  有。

  什么东西?

  饭票。

  你能不能说具体点。有多少饭票?

  十斤多。

  你什么时候丢的?

  昨天。

  军代表抽屉里的钱包的特征和汪德富的回答一致,按说双方的谈话应该结束了。可是军代表似乎觉得言犹未尽,又问,你的钱包掉在哪里?说具体一点。

  于是汪德富说出了我们所知道的他说的最长的句子,也是最妙的句子:

  我要知道掉哪儿我当时就捡起来了也不用再上你这儿来。

  军代表大笑着拍自己的脑袋,这才意识到自己问话的蛇足。

  (三)错别字先生

  李笑云在我们这群民工中也算得上一个知识分子,不过不是那种满壶水的而只是半壶水可能还是小半壶水的知识分子_因为她老爱写错别字,读错别字。比如她经常会认字认半边,想当然地把一些字的偏旁或者相似的偏旁的读音念成那个字的读音,还会将形近的字的读音武断地进行同类项合并。于是,“祸兮福所倚”经她一念就成了“祸兮福所寄(倚)”,“塞翁失马”就成了“寨翁失马”。将“革命烈士永垂不朽”念成“革命烈士永垂不污”也是她曾经犯过的“路线性错误”。有一次她甚至将最高指示中的“困难象弹簧”的“弹”字念成子弹的“弹”。于是我们就笑她,笑云笑云你克服得了几个弹(蛋)簧(黄)?

  笑云的一个朋友结婚,她买了贺礼去祝贺,当然也很郑重地龙飞凤舞地亲自写了贺词。上联是“友某某新婚之喜”,下联笑云本来是想写“友李笑云贺”,结果把贺字写成了驾字,下联就成了“友李笑云驾”。吹毛求痴的我们当然绝不会放过这种千载难逢的抓她小辨子的机会,于是立即捉弄她,笑云笑云,怎么别人结婚,反而是你嫁(驾)了?

  (四)拼命三郎

  周师傅是管道二班焊工。极瘦,仿佛秋风里一根瑟瑟的枯枝。大而骨楞的眼睛总带笑,一笑满脸皱纹,沟沟渠渠,纵横捭阖。初看他不下五十岁,可实际还未届不惑。而周师傅的技术周师傅工作起来的精力与他嶙峋的外表却判若两人,相去甚远。他是队里数一流、呱呱叫的焊工,连以挑剔出名的管道班班长都不得不颌首赞许。周师傅也爱文学,熟知江姐、许云峰乃至高尔基鲁迅,而他说焊工的作品就是焊缝。他因此苦心钻研,焊的东西不仅牢固而且美观,焊的花纹不论之字形螺纹形,均匀平整。虽是电焊工,汽焊技术也一样过硬。据说他用汽焊切割圆铁板,不用划线,凭手直切也不差分毫。老师傅们说,周师傅的技术早够了五级以上水平。但因为文革,队上一晃十年没有评级,他只有停在老二级上。而周师傅似乎不在意,依旧笑笑,依旧一笑满脸皱纹。

  炎炎夏日,当管道工们锉好管口,水平对准两根管子,躲到树荫下乘凉去后,周师傅便穿上牛皮一样的工作服,头戴兰布工作帽,手戴皮手套,提着焊枪拖着长长的电线爬上高高的支架。在烈日的炙烤下,时站时蹲,时仰时俯,时左时右,苦心开始“创作”。焊一会儿,瞄一会儿,仿佛战士在找枪上的准星,又好象裁缝在睃缝线;瞄一会儿,又焊一会儿。电弧光剌眼地炽烈,电火花吱吱丝丝地落在他疮疮洞洞的工作服上,太阳晒得管子火烤似的滚烫,他全然不觉。一会儿功夫背上的汗水就如一片水渍在厚厚的工作服上沉重地弥散开来,转眼又被火辣辣的太阳烤成了盐花似的汗斑。又一片汗水浸出来,转眼又成了汗斑。他依然不觉。直到一条焊缝完毕,移开面罩,大汗涔涔,已成了水人儿一般,而脸上却一片鏖战方休凯旋归来的彩云。工期紧张,广播里不断传出“加油干,拼命干,轻伤不下火线”的口号,周师傅一连焊了三天两夜。任务一完,眼睛肿得几乎失明。

  周师傅不知患有一种什么病,一发作起来脸色发青发白,汗珠如雨,如死去一般。他随身带了一束麻丝,一颗小针。在工地上遇了发病,就用麻丝紧紧扎住几个手指头,直扎得个个发乌发黑,如晦黯无生气的虫子,然后用小针在发黑发乌的手指上扎出粒粒暗红色血珠,说是“放血”。而疼痛稍缓,他立即又如包扎停当的战士继续上阵。初次看到他的自我疗治,我紧闭了双眼,只觉得原始又残酷。而管道工们似乎早已司空见惯,说没事没事,早几年就这样了,云云。

  周师傅兜里揣着一张两寸的黑白照片,是他和老婆女儿的合影照。闲暇时候,管道工们席地而坐天南海北吹牛皮,周师傅就坐在他们的背后轻轻地把照片摸出来,定定地看上两眼,又笑迷迷地揣了回去。听说他和他爱人的认识很偶然也很浪漫。他探亲回重庆,她出差到重庆,火车上偶然邂逅,萍水相逢,一见钟情,下了火车后两人通了几次信居然就定下了终身。十多年来每年仅有十多天探亲假,相会如牛郎织女般遥遥无期,却如牛郎织女般情意绵绵,不尽思念全凭鸿燕传书。女儿七岁,笑出两颗虎牙,可爱兮兮,据说歌唱得挺甜,还是班上文娱委员。

  都说周师傅工作起来是“拼命三郎”。看他对技术精益求精象白求恩,工作精神不亚张思德,我崇敬近乎顶礼膜拜。悄悄问他,是党员吧?他又笑出了满脸皱纹,我这个党员么,是长翅膀_飞(非)的。我哪里就够了条件?

  (五)大姐

  大姐姓欧阳,上海人,正宗名牌大学高材生,也是队上唯一的大学生。大姐细挑身材,白晰圆脸,端正秀气。不论春夏秋冬总是一身上海式的窄衣瘦裤腿,平整熨贴;一个川妹子时称“梭梭头”的运动发式,干净利落,矫捷精神。

  大姐分配来队时正值批“臭老九”之高潮迭起,所以她本属于干部编制本应干技术员却阴差阳错被分在弯管场当工人。工人说以大姐学历知识理应搞设计搞图纸搞研究坐办公室吹电扇烤火炉看报纸喝清茶,哪能和我们一样天天背太阳,暗惜其所学付诸东流。而伊全无英雄无用武之地之嗟叹,始终超然爽然安然淡然,始终笑容如朗朗晴空,束十年寒窗所学于高阁,服从安排在弯管场一“弯”八年,其弱不禁风纤纤袅娜之态渐渐殆尽。不管晴天阴天还是刮风下雨天,大姐上班从不耽误。不管是加炭鼓风还是烧管吊管拉管弯管,由生至熟,件件拿得起放得下。

  大姐能侃。从桂林的风光到西湖的秀色,从资阳的豆瓣到烟台的苹果,从国内的形势到国际的风云,乃至国家队张立与北朝鲜乒乓赛时的有意败北,无不侃得有滋有味,有情有趣。工余时拿起二胡,自拉自唱,或是低沉悲愤的杨白劳躲债或是欢快的扎红头绳,或是高亢激越的红灯高举闪闪亮。琴声宛转悠扬,唱腔有板有眼。上班途中,见山唱山,见水哼水,如随手在路边摘一朵小野花般信手拈来,挥洒自如。工地文艺调演,大姐稍加修饰台前一站,活脱脱一个阿庆嫂,亚赛洪雪飞。台下千余人鸦雀无声,屏息静听,惟大姐如夜莺飞来,金喉宛转,鸣叫夜空,山野悠悠。一曲未终,台下早已掌声雷动。

  但大姐也有令川妹子侧目之处。每月例假用的卫生纸,川妹们躲躲闪闪上商店欲语还休地买了立即封个严实,做贼一样心惊胆战藏前掖后拿回寝室,马上迫不及待压在枕头下放在箱子里。而大姐却拿在手里大大方方若无其事地招摇过市,且一遇太阳就用报纸垫了摆在寝室门口大洗衣台上“阳光消毒”。川妹们洗了闺中用品,都悄悄地晾在门背后床背后总之是背后,而且一遇男士要进寝室来拜访,总是先手忙足乱将本来已经在隐蔽处的那些东西一把收下藏在被窝里,惟恐春光泄漏有碍观瞻。而大姐大大方方把卫生带内裤乳罩等等一干用品毫无保留全不遮掩地晾在寝室门口的晾衣铁丝上,红红绿绿如万国旗迎风招展,让过往行人一览无遗,让惟恐被张冠李戴的川妹子们一阵阵脸红,甚或引得附近乡下到集上赶场的农民发现着火似的一串惊呼。更有甚者,伊不惊不诧以一个姑娘家的身份去指导一些不甚了了的的男同事如何作好妻子的孕期保护,让不幸与伊同寝室又于伊讲述孕期知识时不幸在场的川妹子们不忍卒听,心惊肉跳。

  而伊的不拘小节只是白璧微瑕,或者正是这些我行我素不落时俗,正是这些天马行空天生潇洒才使伊的气质风度更显与众不同,更令人仰止。小青年们敬重伊的学识风采,省姓略名大姐上大姐下,老工人们喜欢她干活舍得身段对人毫无架子也随小青年称伊为大姐。而欧阳时届而立孑然一身。其中由来倒不是伊挑肥拣瘦待价而沽。队上小青年们敬她重她,却似乎有点自惭形秽,虽经常恭请赐教而不敢言他。大姐开通亦开通却似乎没有想到毛遂自荐,或者尚未有可心之人让她毛遂自荐也未可知。工地地势偏僻,月老红线鞭长莫及。以至青春渐误。后来终于在而立之后第三个秋天与某男结下秦晋之好。大姐姗姗来迟的婚姻使她成了高龄产妇,虽然有再丰富再科学的孕期知识,伊终因高位难产不得不剖腹取胎。且喜得了一个如她一样秀秀气气的女儿。后闻大姐为队上解决了一道安装技术上的难题,得到了部里表彰。在女儿三岁上幼儿园之际,大姐又考上研究生,母女双双同为学子。

  (六)龙

  记得她姓龙,老三届的高中生。家就在离工地十多里远山那边的小镇。

  她也是在这工地上找“临八天”饭吃的。不过比我们低一等,没有订合同,完完全全干一天算一天。而她又比我们优越。她是以家属的身份被照顾在工地上干活的,工地在一天她就可以干一天,说不定还比我们干得长。

  据说龙的爱人比她小几岁,部队转业的,没什么文化,在这个大单位的锅炉房烧锅炉。由于工地万事需兴,基本没有供已婚者住的工棚,所以虽然两人结了婚,虽然近在咫尺,虽然龙作为家属受到照顾被安排做临工,却依然男方住在男人们的工棚,龙住在我们这间几十个人一起的大工棚。我们这群民工,文盲半文盲不乏其人,最高学历只有我们类似的冒牌初中,现代南郭。每天一下工后回到寝室里,一大群婆婆大娘姑娘大嫂在一起,边纳鞋底边做鞋垫边东拉西扯的闲聊。内容不是添油加醋张家长李家短,就是绘声绘色你的儿子胖我的男人犟,三句话离不开油盐柴米酱醋茶。嘻哈打笑甚至吵闹哭骂之声常不绝于耳。这些都是理所当然自然而然应该发生应该出现在我们这间住有几十个女人的大寝室里的生活故事。因为原则上你不能设想这些以家庭妇女为主要成分以街道居民为主要成分的女人们会拿可以为丈夫为儿女补衣服做鞋子的有限时间去讨论琴棋书画国家时事,或者去干诸如此类她们认为不务正业离经叛道的事情,如果真是那样反倒可能令人不可思议令人觉得不合时宜。这大概就是所谓市井层次市井人物的市井生活。而龙却颇有一点引人注目,鹤立鸡群,虽然她除了一对发质很好色泽适中的长辨子外实在相貌平平。她不象其他结了婚的女人那样无所顾忌地说脏话开玩笑,也不象那些似吃碎米子长大的女人们那样爱唠唠叨叨,亦不很和她们接近,每天默默上工默默吃饭和睡觉。

  那时的我混沌未开,十十足足小傻大姐一个,把恋爱结婚看得遥遥无期,还暗暗立下破釜沉舟的决心,不找到正式工作誓不处理个人问题。所以对她身为老三届却自甘沦落到当家属的地步,我颇有一些不屑,常冷眼旁观她一举一动。终于有一天,我正心不在焉装腔作势地翻弄一本书时又不屑地睥了她一眼,不算友好的眼神被她恰好捉住。本料她会惶恐或者会生气,不想她宛然一笑说,小妹,看什么书呢?我看你一天到晚都在看。

  真是不打不相识。一来二去,我和龙熟了起来。她比我年长七八岁,我们却成了很谈得来的朋友,大有相见恨晚之感。我这才发觉龙其实很健谈。又奇怪她为什么不和那些女人们“打堆”,她淡淡一笑说,话不投机半句多。认识龙以后,我最大的享受就是静静地听龙悄悄给我讲述那些我没有机会阅读就已经被封存的小说书上的故事。一次龙说起了她的家庭,她的丈夫。她说其实和现在的丈夫结婚是她始料不及的事。年龄文化的差距倒不是主要原因,而是她有自己的初恋。一个与她同届又和她一起下乡却劳燕分飞没有落户在一个地方的男生和她相恋多年,却不幸在一次修渠的塌方中丧生。龙一字一句背诵着他给她那文采飞扬、通篇没写一个爱字却通篇充满爱意的长长的信,仍是激动得不能自持,泪水盈眶。据龙说他给她的每封信都没有少下过八页,每次寄信都因为超重而加贴邮票。龙说他挣的那点可怜的工分大概都花在邮票上了。听着龙的爱情故事,我觉得不咎在听孔雀东南飞梁山伯祝英台罗密欧朱丽叶的恋爱悲剧。我惊奇那男生怎么会有那样多话来写。因为我平时给爸妈写信总是写了爸爸妈妈你们好近来身体好吗以后就江郎才尽文思枯竭尽管收索枯肠却再也找不到话说了。我更惊奇龙的记忆力竟那样好。事隔这样多年竟然还能一字不漏地背诵那一封封在我看来是又长又拗口的信,虽然听起来优美而动人。龙在乡下熬了八年。有能耐的知青们都成了“飞鸽牌”。唯有她无论怎样吃苦耐劳无论怎样表现依旧是“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因为龙有一个戴黑牌子如老鼠过街人人喊打的地主分子兼历史反革命的父亲。这残酷的先天不足不仅向她展示了难以接受的现实,也暗示了她不可知的未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龙转眼滑到了青春的边缘,无奈地进入了偏远山区市俗眼光中的老姑娘行列。虽然她并不想结婚,但总得有个窝。男人倒老实,但最放心的是成份好,响当当的贫下中农出身。龙想自己抬不起头,下一代说什么也不会因家庭政治问题而受委屈了。

  听她讲了许多,我小心翼翼试着问她,以前有没有过理想。我之所以这样问她是想着自己暗藏于心里的理想,那一片片宏美而幻丽的华彩。虽然眼前的生活并没有鲜明的亮色,我却始终相信不远的地平线上会有一轮属于自己的希望的太阳,那灿烂的阳光下一定有一个美好的未来等待着自己。龙听了我的问话很难形容的一笑。至今回忆起来,那笑容依然很复杂,似乎有饱经沧桑的漠然,也有落拓无奈的酸辛。她缓缓地笑过了又缓缓说,理想么,倒是有过。小时候爹对我期望很大。时不时说我姓龙,又生在龙年,是一条玉龙呵,长大肯定有大出息。这倒是他迷信。不过我读书时常拿第一。我原来想当老师,站在讲台上执一根教鞭,台下无数双天真无邪的眼睛注视着。我也想过当一名工人,头戴洗得发白的工作帽在高精度的车床面前专心操作。也想过当一名售货员。这些想法都不算过高的奢望吧。可现在呢,还不如说当初是梦想。再说吧,横起想竖起想,人还是实际点,脱离不了现实呵。

  当时她的话好象是给我上了一堂人生的启蒙课。我猛一下从平素编织得完美无缺的幻梦中跌醒过来。自己的理想与龙的理想相比,可以说是大相径庭,好高骛远。我想过要当女飞行员,当画家或者作家,却从来没有象她似的想过当一个普通的劳动者。她的微不足道的想法尚且落空,我的理想岂不是成了镜中月水中花?会不会她的今天就是我的明天?

  半个多月没见龙来上班,我隐隐有一种惆怅失落和不安。龙是不是生病了?那天下班扛着铁锹回宿舍,忽然见到几个女人正眉飞色舞说着什么。我好象听到在说龙的名字,忙向前打听。号称小喇叭的李大嫂比手划脚地说,你还没听说呀!龙的男人遭逮捕了!真是烂脚杆带系好脚杆!当初她结婚就该铛铛配铛铛,咚咚配咚咚,找个成份与自己相当的男人。那个男人遇着她倒了十八辈子的霉!本来锅炉刚刚烧干,事故说大就大,说小也小。换别人也许写个检查什么的也就算了。谁叫是她的男人!领导说了,这是阶级立场不稳,受地主阶级孝子贤孙影响,破坏三线建设。判了三年的徒刑哟。哉哉。你们没注意,我倒早就看出来了,这个女人生的一付克夫相呢!你们没看她颧骨好高哟。听说她原来好一个男的也是被她命相克来摔死了的。听着李大嫂叽叽呱呱的乱嚷,我当时真想给那个女人一耳光,可是我没有那个胆量。

  我这才明白龙为什么这么久没有来上班。我不知道命运为什么这样捉弄人,使一个在生活的险峻崖壁上好不容易才攀到一根救生藤蔓的人又断绝了仅有的希望。如果生活都是这样苦不堪言,这生活还有什么值得留恋。我很为她提心,又不敢表露。好不容易等到了星期天,问着路爬过大山到了她的家。走上那给牵脚泥弄得高包矮包凹凸不平的檐坎,轻轻扣了扣那虚掩着的半截子木门,一个又黑又瘦的老头应声而出,点头哈腰地把我让进屋内。只有两块发黄的亮瓦透进一丝微弱光亮的黑黝黝的屋内,龙睡在一张老式床上,薄薄的土花被子盖着她隆起的肚子。脸白如纸,好是憔悴。老头跟着我进屋,吁着气说,唉,你不顾自己总得顾顾孩子吧。凡事都得往宽处想呵。我坐在床沿上,握住龙那冰冷浸人的手。泪水从她的眼角悄悄地流下。良久,她的嘴唇才艰难地翕动了一下,游丝一样的声音说,我好苦。临走时,她横竖叫我以后不要再去看她。说是我是这种家庭出身的人,说什么也不能再影响你了。再来我们这段友情就义断恩绝。

  回到工地不久,因为工程建设接近尾声,我们一大群民工就象被遣返盲流一般地被辞退回了原籍。我没有来得及去龙的小镇告别。以后几年里也不知她的消息,心里却一直沉甸甸的。

  好多年以后,我的孩子都几岁了。忽然收到龙的一封信。不知她怎样知道我的地址。信上说,她的爱人平了反,孩子也长大了。她现在在镇广播站工作。一家人都好,欢迎去作客。

  她的字迹那么流畅娟秀,真不愧老三届的。龙,我真为你高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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