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汽车的杂响
“我不相信,我一定会睡着,我需要睡眠。”
木野躺在床上的时候，静静地这样想。在入睡之前，他仪式性地刷牙洗脸，拉上了窗帘，打开了手机又放下。没有简讯，女朋友也没有发来信息，两人最后的联系是傍晚的时候。简讯的页面上，女友告诉她自己要去参加聚会，晚上将不会回父母家，也不回过来找木野。
这是失眠的第十天。木野希望邀请女友过来，将性作为沉入睡眠的通道之一。这个通道目前也关闭了。失眠的第十天，木野像是漂浮在城市边缘那条肮脏的河上，身体摇摇晃晃，找不到上岸的地方。
城市机器的轰鸣声越来越响，那是不远处的地方，工人们在搭建一座不知做什么用的塔楼，注意到这样的轰鸣声，也正是十天之前，失眠开始的日子。
木野穿着棉质睡衣躺在了床上，棉线正在抚摸自己的肉体。有时竟有一种酥麻的感觉，是否因为连日的失眠，自己与外界已经有了深深的隔阂，木野不得而知。
机器的轰鸣声中夹杂着城市车辆的声音，车喇叭的声音、车子滑出停车位的声音、车子启动时机器的声音，所有的声音在木野的脑中越来越明晰。木野不由得觉得自己脑中是否行驶着一辆汽车。
汽车自由地驰骋，与其说驰骋在城市的道路上，莫若说行驶在木野的脑子里。木野分明觉得自己脑子里有一条公路，车子行驶在上面，开车的人不是自己。那人开着车从沿着木野的神经一路前行，沿线看到的都是脑子中的肉质。有时候车手使出神一样的车技，那车似乎就停留在自己的血管壁上。
“脑子里跑一辆车倒是奇怪的联想，”木野想到。有着如此清晰的自我意识，说明人还醒着。
二 童年的回忆
失眠的时候，人的思维是没有定式的。如果在黑夜中睁开我们的眼睛，就会发现黑夜着实漫无边际。这样的漫无边际对思维也是同样的。人记忆的速度和延展性要数倍好于现实生活，人可以以数倍的速度慢放自己的生活。
木野此刻就躺在床上，睁开眼睛，看着黑夜。失眠带来的闲暇正给了他思考的机会。黑夜绝对安全，没有人会在此时此刻影响他的情绪，打断他的思维。这世界上人海茫茫，但与木野有牵连的为数不多的几个人，都在黑夜中有了归宿。
老家的父母此刻已经沉沉入睡，女朋友此刻可能还在和自己的女友畅饮，但她从不需要自己去接送，这在两人交往的几年时间里从未发生过。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此刻恐怕也早早入睡了，没有入睡的人，也必然没有心情叫自己出去。这个夜晚，如此安静，绝不会被打扰。
如此安静的时间里，是不是可以好好想想失眠的原因所在。当人发现自己的某些生命系统出问题的时候，就像一辆老车发现了一些毛病。如果不是局部问题，那少不了对整个车子的系统一一排查。
木野自身的肉体是没有什么毛病的，从各个意义上来说，都没有问题。他很久没有生过病了，身体机能都是完好的，进食也一向顺利，大多数时候，胃口极好。与女友约会的时候，可以喝下很多酒，吃下很多各种各样的食物，大多数时候都跟着女友的节奏，对方大多数时候喜欢吃沙拉，偶尔会换一些牛排。
那么就是精神的层次。少不了排查一下自己从前究竟有无失眠的矛盾。当然有，失眠也是睡眠的自我调节机器之一，人都少不了失眠。从前在完成学业的时候，也因为考试彻夜失眠过；和女友分手的时候，木野也曾彻夜无眠跟在女友身后，两人在城市肆意漫步，女友那人是一个情绪简单的人，因为两人的争吵，无法入睡。惩罚性地叫醒了他，却不言不语，而他自己本身觉得争吵无非是些平常的事情，跟在女友背后只不过是保护这个身材有些娇小的女孩子。
直到清晨朝露出现的时候，女友停在城市的一家快餐店前，转身撒娇地抱住木野。两人和好了，因为荷尔蒙的上升，和男孩特有的体力优势，木野并未觉得失眠对自己有何影响，很快就顺着身体的自然规律补觉补回来了。
木野陷入回忆，等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身体被无尽地延伸，正以一种无比舒适的姿态瘫在床上，完全失去了自主性。这样状态的身体，像是在虚空中一般。
正适合继续回忆。就在这时候，木野想到了自己最早的一次失眠，那是童年时期，年轻的父母带着自己去看了一部电影。那时的父母面貌如何，木野已经完全不记得。木野只记得母亲身上甜甜的香水味，两人看了一部什么电影，木野也不记得。
母亲只以为木野睡着了，在午夜的电影院，把木野随便放置在旁边的椅子上，便开始自顾自地看起了电影。木野不知何种原因，总之是没有睡着。那是木野应该有四五岁，看到电影里的男人，在追杀一个女人。只有这一个片段，木野只记得。一家三口离开电影院的时候，木野欺骗性地闭着眼睛，但却认真地回忆着女人被杀的一幕。
那一晚，木野失眠了，脑中反反复复倒放着杀人的一幕。长大后，木野看了很多电影，可能潜意识里是想找到那晚上播放的那部片子，以成人的视角真正地搞清楚来龙去脉。可惜这个愿望从未实现。
三 凝视
可能我失眠的悲剧竟然是源于那个夜晚吗？每想完一个片段，木野便会感受一下自身肉体的存在，此刻感受夜晚这件事对木野来说已经有些疲乏，黑夜入水，此刻密密匝匝地围绕在木野的周身。
可能我的失眠跟很多年前看到的那个杀人悲剧有什么内在的联系吗？木野如此想来，就觉得黑夜可能已经麻痹了自己的神经，致使自己的判断力和逻辑能力全部失控。二者怎么会有联系，自己在电影院感受过的那个悲剧，在木野后来的人生中从未产生过什么影响。木野想要看到那部片子，也只是带着一种揭秘的心情而已。
想来想去，木野本身终于放过了认定这种失眠原因的可能性。因为如果那是失眠悲剧的源头，木野岂不是可以从过去的人生片段中找出无数这样的源头，这对自己失眠的解决没有任何作用。难道因为现在有一个失眠的问题摆在自己面前，要让我质疑过去长之又长的人生吗？
想来想去，木野都无法找到致使自己失眠的原因，我们无法对过去的生活随便下什么定论，就是没有办法。木野在内的大多数人都对自己的生活小心翼翼，我们将过去的生活和未来的生活都当做深渊，未必有勇气一直直视。有人说的好，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你。对于生活，我们大抵都是这个态度。
意识到自己对过去苛刻的审视有一些危险的时候，木野便停止了这种危险的思想行动。或许能从现实中找到失眠的契机呢？木野一一排查自己思想中重要的念头。
他常忧虑自己的生活，总觉得社会无法带给自己安全感；他常怀疑各种各样的爱，纯度到底有多少，父母之爱，界限在哪里？女友对自己的爱，究竟到什么程度；最重要的是，他也常常怀疑自己的存在，究竟是种什么样的面貌。
一一排查这些东西，木野觉得自己可能掉进了哲思的深渊，因为这些问题中，最让他惊讶和无法释怀的，竟然是自己的存在，究竟是什么存在这样的问题。木野意识到，如果被这样的问题纠缠，那么自己的失眠将彻底失去控制。
人，怎么可能知道自己是种怎样的存在？怎么知道自己的意义和自己之于别人的意义？如果要知道这个问题，岂不是需要反复反省自己的意义。这是一场“竹篮打水一场空”的虚无式思考啊。
黑夜如海水般浸泡着木野，周身有些粘腻。他终止了自己天马行空的思考，也许明天，自己需要吃些药助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