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载于2018年6月《中国国家地理·毕节专刊》)
撰文/丁戍人
毕节是贵州最大的彝族聚居区。
先秦时,彝族先民曾在此建立过卢夷国、朱提国。蜀汉时,倮倮(彝族旧称)贵族妥阿哲助诸葛亮南征有功,被封为罗甸王,从而在黔西北建立了地方政权。此后,阿哲家族开始了对贵州西北部地区长达1400多年的治理。
清初改土归流后,大批汉族军民、尤其商人涌入毕节,而毕节的土司家族也并没有完全退出历史舞台。在迅速民族融合的过程中,不同的力量以各自的方式书写着历史,并留下了种种遗存,供后人凭吊。
大屯土司庄园:“百年皇帝,千年土司”
天启元年(1621),四川永宁宣抚使奢崇明举兵反明。贵州水西(今贵州乌江上游的鸭池河以西即为“水西”,贵州宣慰司俗称水西土司)安家与奢家世代联姻,于是迅速起兵响应。这段历史被称为“奢安之乱”。有人认为,对于疲于应付后金崛起和农民起义的明朝来说,“奢安之乱”是使帝国覆灭的“最后一块落井石”。
明帝国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西南地区的这一战事以崇祯三年(1630)“奢安”一方失败告终。奢崇明的后裔为免满门抄斩,改为余姓,从此隐居于川黔交界的深山密林中,直到清后期才走出山林,移居到了毕节的大屯。
据推断,道光初年,余氏后代在大屯大兴土木,修建庄园。也有人说,早在康熙年间,庄园就已经存在了。而奢崇明的第十一世孙余若泉,在被过继给伯父余象仪后,又一次扩建、装修了庄园,以致近似今天这般规模。
在大屯乡的一处山坡上,土司庄园依山就势、次第升高,整个建筑群占地5000多平方米。从下方往上看去,庄园形似彝族人所崇尚的猛虎,正是下山之势。园内三路三进、布局严谨、错落有致。在门板、门斗、山墙、柱础、栏板、望柱、月梁等处,都刻有或画有虎头纹。在一些柱础和垂带上,还刻有福禄寿喜、凤凰牡丹、苍松腊梅、耕读渔樵等图案,这明显是受汉文化影响的结果。
庄园北面不远处,是如今的川黔界河——赤水河。清朝雍正年间,这片土地由川划归入黔。不过对曾世代盘踞此地的土司家族来说,这种划归并没有什么决定性的影响。且不说一个微小的行政划分,就是帝国王朝的权力更替,也一度很难改变土司的地位。“百年皇帝,千年土司”的说法,并非夸张之言。
改土归流后,在帝国王朝的认知中,土司家族已沦为齐民,可在这磅礴的乌蒙山深处,自有一套世代沿袭下来的地方性的身份认知。在这种认知中,土司依然象征着权威。更不必说名义上是“齐民”的土司,实际上依然享有特权,拥有大片的田地和依附于田地的人口。大屯土司庄园的几万亩田地和上万人规模的佃户、差役,是其权威得以延续的深厚根基。
在周边低矮民居的陪衬和山势的烘托下,今天的大屯土司庄园仍气势恢宏。碉楼和石墙上的枪孔提醒着往来过客,这里曾是权力和秩序的所在。
余若泉:从土司庄主到一介儒生
到了清末,土司家族依然权势不小,但在绵延二百多年的中央王朝的渗透下,旧有的规矩和认知已有所松动。佃农中间出现了有组织的抗租,而庄园主对抗租者的暴力惩罚,也渐被县衙的诉讼替代。
从余若泉的叔曾祖父开始,大屯的余家开始了世代的传诗传儒。他们似乎很早就意识到了,在新旧秩序的交替中,土司将不可避免地从一个族群的最高统治者,演化为一般的地方世族;而汉文化无论从必要性还是从渗透力来看,都必须成为他们新的基因。
在几代人的积累之后,余若泉成了土司庄园历代主人中最为特别的一位——少有土司家族的气质,倒更像一介儒生。
余若泉早年多次参加科举,屡次乡试落第。光绪三十二年(1906),他赴日留学,攻读法律。回国后不久,适逢武昌起义、贵州独立,遂被选为省立法院议员。
当时的贵州政局动荡不已,余若泉的个人生活也随之多次起落,先是在革命低潮时避难上海,后又奔赴北京做律师和政法学校教员;经过五年漂泊,本想回到大屯家中读书著述,却又中风、半身不遂,卧病三年才得以治愈。
在大屯土司庄园的前厅挂有一块匾额,上书“邃雅堂”。这是余若泉留下的遗迹。他亲撰匾文说“昔亡友葛正父尝以矜露二字规余:矜者,养之不深也;露者,积之不深也。爱取以从心深邃之义,顾其读书堂曰邃雅堂。名斯堂曰邃雅,所以自警,且志不忘良友之箴,而抑余之深心。”
病愈后,他想像匾文中所说的那样,一心读书著作,使学问积至深邃。可在那个乡间兵匪频仍,官场和地方权势格局复杂变幻的年代,他依然只能不断迁居各处:
一个冬天的晚上,庄园里的人被枪声惊醒。一伙近百人的匪徒正偷袭庄园,庄园内的兵丁寡不敌众。管家在身亡于枪战前,安排余若泉携家人出逃至省城贵阳。在好友周素园的引荐下,他出任了贵州大理分院刑庭庭长。此后他曾因与官场扦格而弃官入云南漫游数载,也曾归乡读书著述,在因不见容于地方权势而最后一次寓居省城时,逝世于贫病中。
虽然一生奔波动荡,但余若泉仍留下了《邃雅堂诗集》、《罂石精舍文集》、《且兰考》等不少著作。他生长于汉彝快速融合的年代,其着手扩建、装修的庄园也因之有了汉彝文化复合的多元、包容的意味。
织金古建筑群落:“改土归流”的最早见证者
所谓“汉彝快速融合的年代”,无疑要从“改土归流”算起。毕节市织金县有一片保存至今的古建筑群落,可算是当地“改土归流”的最早见证者。
织金本是水西土司控制地区。自蜀汉赐封阿哲家族世袭统治水西以来,1400多年中,历代帝国王朝常对水西政权多加安抚。不曾想在清康熙三年(1664),土司安坤起兵抗清。清廷闻变,便命吴三桂领云南、贵州各镇守军前往讨伐。还有一种说法认为,平西王吴三桂为扩充实力,制造了水西土司安坤要蓄意谋反的谣言。
水西军兵败后,吴三桂奏请废除水西宣慰司,改设大定、黔西、平远、威宁四府。其中平远即后来的织金。此后虽有安坤后裔在助清平定吴三桂叛乱时复任水西宣慰使,但清廷改土归流的治理策略并无动摇,水西土司在黔西北的统治很快便结束了。
今天的织金古建筑群落,正是始自康熙五年(1666)建起的平远府城。
织金古城三面环山,数十座山峰分布在城外。城中现存的历史遗存,有庙宇、牌坊、桥梁、墓葬、古泉等七十多处。仅“改土归流”后五年内兴建的建筑,就有武庙、文庙、东山寺、财神庙、城隍庙等十几座。单从名称就可以猜测到,这些建筑一定有着浓厚的汉文化风格。这是由当时的历史背景所决定的。
不过话虽如此,在有些建筑的构造中,仍有不少彝族本土元素。织金古建筑中最常被提及的织金财神庙就是其中一例。
财神庙位于城关镇新华南路东侧,建于“改土归流”后的康熙初年。乾隆四十八年(1783),财神庙又经历了一次重建。观察财神庙的平面图可以看出,建筑整体呈品字形,形似虎头,象征着彝族人所崇拜的老虎;从建筑背面看,四层屋面中的第二层被刻意拉长,延伸至与底层屋面平齐的位置,代表着虎尾;而由于彝族人以黑为贵,建筑表面则以黑色为基调;在建筑内部的一些木雕、灰塑图案中,有源自汉文化的“如意纹”,不过这种纹样也被彝族人叫成了“虎头纹”。
1986年,著名的古建专家单士元、杜先洲、祁英涛和知名建筑师张开济曾到织金考察。当时单士元认为,织金财神庙很特殊,在国内尚未见过类似的建筑。在今天的日本大阪,有一座名为天守阁的建筑,与织金财神庙有些相似。不过专家们认为,天守阁建筑是1959年重建的,只还原了外貌,内部则已采用了现代的设计风格和材料,其文物价值很难与织金财神庙相比。
的确,织金财神庙像是一块“改土归流”后的短暂时期内形成的“沉积岩样本”,而样本中的“化石”,也就是建筑中的元素及其组合方式,是可供人们了解当时历史现实的珍贵资料。除了财神庙这一“彝汉元素融合”的典型“样本”,织金古建筑群中还有不少形制惊奇、令人赞叹的建筑,多是汉文化风格,反映出当时汉文化挺进势头之迅猛。
无论是大屯土司庄园主人余若泉的经历,还是织金古建筑群的建筑特征,都是民族间交流和融合的历史结果,其中浮现着毕节这个贵州最大彝族聚居地的剧烈变迁。这当中有着千家万户的悲欢喜怒,而历史变迁的方向也不好轻易评判。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尊重当地人所珍视的,并尊重其放弃珍视的权利,应该是人们面对这些历史遗存时的基本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