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鱼儿君
【一】
“仙君,不好,有人夜闯天凡宫!”
待眨眼,少年的身影已然消失在苍穹之下。
仙童惊恐地看着散落了满地的文书,这可不是一般的文书,里面记载所谓天机。而这天凡宫的位置更是隐秘,没有人引路,根本不可能找到。
“这来者到底何人?”
老者眉目沉着,气息如常,不紧不慢地拾起地上那本《大椿》,便看见了压在了书下的一枚玉佩,许是那贼走的匆忙,不小心落下的。老者细细端详那玉佩,月环形,图案纹理皆未完整,显然还有另外一半。
老者手捋白须,笑着说:“有缘人。”
【二】
灵运大陆,风云四起。
“这东吾国未来就靠玉虚派了,还望楚掌门定当尽力寻找无欢果。”
我离开皇宫,耳边还隐隐可闻东吾皇所言。
自东吾统一灵运大陆以来,已过四十余载。而如今东吾皇年迈,唯一的太子却得了世间罕见之重病。各国旧部蠢蠢欲动,连江湖都虎视眈眈,东吾的统治已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
坊间有传言“东吾太子命薄,东皇之运衰,乃天意也。”民心之所向,皆系于太子之命,也难怪这东吾皇会提起那无欢果。
无欢果,本是传说中之物。
古书有云:“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其果名无欢,可解百毒,命百岁,生不老,死不朽。”
我微微蹙眉,寻那传说之物谈何容易。可师傅生前托付掌门之位与我,命我守好玉虚,守护东吾。
庭院里有一个青衣男子,墨发柔顺长垂。我看着那颇有男子气概的伟岸背影,才惊觉时光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犹记得当时见他,冻倒在玉虚大门前,他的衣裳破旧,脸色发青,只是那双灼灼的桃花眼明艳了那场初雪。
玉虚派从不收男弟子,可是师傅说他有慧根,便留了他。
“玉哥哥”
我轻声叫他,周玉收起折扇转过身来。
“阿楚”。
全玉虚只有他这样唤我。我喜欢从他的唇齿中说出的这两个字,多么的温柔和婉转。
“我陪你去找。”
当听到这句话后,我一颗惶惶不安的心终于安分了。
是夜,窗外有明月。
我趴在床上胡思乱想。想到儿时调皮闯过的祸,周玉替我受过的罚。
有一次我把昆仑派的弟子痛打了一顿,择日昆仑掌门找上门来,师傅是非得把我教训一顿才可罢休。那带刺的长鞭后来都抽在了把我护在怀里的周玉身上。他高烧了三天,我的心也吊了三天。
犹记得掌门登基那日,我一袭红衣缥缈站在那祭台上,俯看台下的白衣芸芸,头目眩晕,腿都是软的。我没有想到师傅会突然西去,更没有想到师傅会把那掌门之位传授与我。我紧紧攥着周玉的手,却不曾意识到指甲已扣入他的血肉之中,有他陪伴,那天总算是走完了登基仪式。
玉哥哥,有你真好。
想起师傅,师傅待我也是极好的。我比寻常弟子都要好玩些,经常惹师傅生气。师傅虽然严苛,却也常偷偷摸摸给我送些山下的小点心,有一次被我发现了,她那副尴尬又想极力掩饰的别扭模样,想来甚是好笑。
可是如今,唉。想起师傅临终前的嘱托,想到东吾如今的局面,心头不由一沉。
还是早些睡吧,明日就出发。
【三】
按古书所言,无欢果必定长在大椿树上。既然是上古之树,许是长在天上。而放眼灵运大陆,宵凌峰是最高峰,有人言大椿树就长在宵凌峰峰顶。而自古以来,能登上峰顶之人也是寥寥。
此时我和周玉就在前往宵凌峰的路上。
我们夜以继日,不敢停留。太子之病每旷愈下,必须早日寻来无欢果,以续太子之命,否则天下注定大乱。
“阿楚,累了吧,歇会儿。”
“好。”
夜色渐深,我们在竹林的空地喝水休息。连日来的轻功飞行很熬体力,我也确实疲惫,靠在周玉的肩头,竟安稳睡了过去。
明幌幌的有什么刺着我的眼睛,我微微睁眼,是阳光,竹林里落了满地斑驳,有一束正好照在我脸上。
已是隔日,玉哥哥怎么也不叫醒我,对啊,他人呢?
一只信鸽落到我手上,是玉虚的鸽子:师姐,速回。
这是师妹的字迹,门中必有大事发生。我也顾不及周玉去哪了,何况他的武功还在我之上,不必担心。现在我更担心的是玉虚派发生的事。
当师妹把我领到十一具陈列的尸体面前,我微微有点作呕。这十一具都是我玉虚的弟子,不是门派纠纷,是疾病,类似太子那样的疾病。不曾想我才离开的这几日,此病在东吾如瘟疫一样蔓延开来。这十一个弟子去了东吾城内,回来后不久就暴毙了。
那玉哥哥到底去哪了?他可千万不要……我不禁有些害怕。
还好当我处理完尸体后没多久,周玉回来了,而且带回来一个消息。
“阿楚,太子死了。”
虽然在我的意料之中,可当亲耳听到时,不免愕然,而忽略了周玉脸上不一样的神情。
我不明白皇宫内众多太医看护,上好药材炖罐,太子怎么就……但也不无可能,这疾病爆发的更凶猛了不是吗。
心底微微有些发涩,师傅,这东吾我终究是没守住。
太子死了,东吾命数已到了尽头。风云骤变,江山易主。
【四】
狼烟四起,东吾皇城大火冲天。然而,比战争更可怕的是疾病。这种从未有过记载的罕见疾病席卷了整个灵运大陆,它成了灵运大陆新的主人。
街头横尸遍野,染病者痛苦哀吟,一种死亡的恐怖气息笼照在东吾之上。
更多人想起了无欢果的传说。
而有能力寻找的,到最后也只有那江湖人士。哪个门派不想在这乱世存活下去,只要能熬过这次,便能振兴本门,甚至成为众派之首。
身为玉虚派掌门的我也想,所以我和周玉又踏上了去宵凌峰的路,只是这路比之前难走的多。天下无国,天下无主,江湖无序,世道不太平。
彼时,几把利剑围在我和周玉周围。
“呦,这不是玉虚派掌门嘛~”
对面一名发髻高挽的男子不怀好意的打量着我,是昆仑派的人。昆仑和玉虚的恩怨情仇由来已久,今日这战避无可避。
我和周玉不自觉靠近了一点,互成防守,握紧了腰中配剑。
刀光剑影,一场恶斗,稍不留神,一道寒光直抵我眉首,心下大乱只怕是躲不开了,只见一个黑影挡在我面前,有温热的血溅到我的脸上。
不可恋战,摆脱了纠缠,我带周玉到了一家边外客栈。
他的嘴唇发白,利剑贯穿了左臂,奔流的血水在他白皙的皮肤上开出一朵妖冶的花。
止血,清洗,包扎。我守在床头,看他苍白的脸,一遍遍抚平他微微蹙着的眉。血肉之躯,皆是凡人,可是周玉却一次次为了我……
“玉哥哥,你终于醒了。”
“阿楚,你有事瞒我。”果然,聪明如他,怎么看不出这一路来,不只昆仑一派对我们穷追不舍的追杀。
“没有。”我面不改色,他也不再追问。
是夜,无月,走廊上冷风萧萧。周玉替我披上他的长衫。
“阿楚,你看。”
我顺其手势,看那远方,不过是一片黑漆漆的山峦。我用疑惑的眼神询问他,看什么?周玉扇着扇子,一派悠然。我再看那夜色,远方有微光,不过几秒后却亮堂堂的一片,千百盏天灯飞起,场面甚是壮观辉煌,我不由看的痴迷了,谁曾想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还能看到这样的场面。
“每次下山带你去逛庙会,你总喜欢看天灯,怎么也看不够。”周玉像在回忆着,嘴角微微上扬,如沐春风。
“玉哥哥,这些天灯为我而点?”
“为你而点。”
望着那一盏一盏缥缈飞升的天灯,天空恍如白昼,我的心都被点亮了。
“阿楚,生逢乱世,事事无常。不如我们从此隐退江湖。去过那一生一世一双人,可好?”
透过摇曳的烛光,我看见那双桃花眼里的真挚流露和晶莹闪烁。
一生一世一双人?难怪都说只羡鸳鸯不羡仙,天上那么冷,有什么好。生逢乱世,倘若能和所爱之人在一起一辈子,这玉虚掌门不当又何妨?
“好。”
见我答应,周玉终于松了一口气,递给我一块月环形的玉佩。我看那玉玲珑剔透,甚是喜欢,把它别在腰间。
周玉揽过我的腰,在我的额前烙下一吻。
【五】
第二天,我以为从此我们要开始浪迹天涯,可是一睁眼,周玉又不见了,一起不见的还有藏在我包袱里的木匣子。
江湖不知何时有传玉虚门派有个神秘宝物,常年藏于密室从未见人,此物可解百毒,极有可能是无欢果。这就是我和周玉一路被追杀的原因。
我也不晓得那颗宝物是否就是无欢果,倘若是,那便不是传言。只可惜我得此果的时机太迟,玉虚密室有机关,百年才开一次,当我拿到此果时,太子已经归西。
昨夜我也忘记了师傅说此事不可向第二人说起的警告,把一切向周玉和盘托出。
周玉走了,他去哪?为何要带走无欢果?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周玉身上有无欢果的消息不胫而走,一时间江湖激起千层浪。
谁知道那个传说是不是真的,谁知道宵凌峰上到底有没有大椿树,大椿树到底结不结无欢果。可至少,周玉身上有无欢果,这是人人都想得到的。
各派人士都在找他,我也在找他。
只是在我还未找到他之前,有人先找到了我。
东吾死侍暗卫,誓一辈子效忠东吾。
“楚掌门,虽然天下已大乱,但我们已经查明了一件事,太子被周玉所杀。”
我的心底翻江倒海,不可能!周玉怎么说都是我玉虚门派中人,当日承蒙师傅救命之恩,一直以来和本派共同进退,他为何要杀太子?
我一定要尽快找到周玉问个明白。
路上却听了不少周玉的事,听说他和武林盟主任天行对战,一掌击破了任天行的五脏六腑,更引得江湖豪杰讨伐,都被他一一打败。
和周玉相处那么多年,我知道他很厉害,师傅也曾言要提防些他,却不知道他如此深藏不露,甚至是不动声色。
玉哥哥,你到底在哪?
一路追赶,我的身子也越发虚弱,多日来噩梦连连,高烧不退。昨夜我梦见有一把剑刺透我的胸膛,执剑那端正是周玉,他面无表情。惊醒后只觉得冷汗岑岑。
我蒙上白纱,遮住了口鼻,见过那么多例子,我自知染上疾病了。如今我已无法做到轻功飞行,只能徒步追赶周玉的步伐。我让人放出话去,玉虚派掌门染疾,还有三日能活。
这病来势汹汹,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苟活几日,只希望周玉能来找我。
我有好多好多的话想和他说。
梦里我好像在一片大海里沉浮,漫无边际,苦苦挣扎,又好像有人在唤我,
“阿楚,阿楚……”
我想说话,可是喉咙干而灼热,眼皮很重,完全睁不开。
“来,水。”
有冰凉的液体灌入我口内,微苦,不知是何种茶叶。我闭着眼,迷迷糊糊,不晓得是何人喂我。
近日来不知为何,身体好了许多,但终究是瘦了下去,明眼可见的憔悴。
三天了已过,不曾见到周玉的影子,心底有绝望滋生。
他当真不管我的死活?
【六】
再遇周玉,一片桃花林内。他一身青衣墨发,衣袖任风吹的飞扬,别有一番仙风道骨。
只是他怀里抱着一个和他有着同样桃花眼的貌美女子,只是那女子面色苍白,很明显也是染了病。
我挡在他们面前,看到有人占领了本该属于我的位置,我嫉妒的要命。
“玉哥哥。”我轻声唤。
“让开!”
我与他四目相望,他的双眸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柔情,那双眼好冰好冷,冻的我微凉。突然间我觉得他变得好陌生,他还是那个时刻护我周全的玉哥哥吗?
“玉哥哥,这位姑娘病了是吗,我来帮你扶。”我努力面带微笑,却不知脸上已经挂满了泪,甚是滑稽。想去扶那姑娘,周玉却像护宝似的把那姑娘更往怀里搂了几分。
“别碰她!”话里有怒意,但他却没有看我一眼,而是低眉去梳理她额前的碎发。
风吹过,桃瓣纷飞,隔着桃花雨,我眼睁睁看着他对她的一往情深。
心底的妒火一下子燃起,我看他的眼光像淬了毒,我拔剑,架在他的脖子上。
“周玉,太子是你杀的。”
“是。”
“为何?”
“我的父亲是周严。”
我下意识放大了瞳孔,犹记得周严是当时东吾的开元将军,后来不知何故,被东吾皇满门抄斩,谁能想到玉虚派竟养了周严的遗孤!
“我就是要杀那太子,要这天下大乱,要整个东吾覆灭为我父亲洗冤。”
我的大脑已然有些轰鸣,可我还是想问。
“那夜所有誓言,不过为了盗取我的无欢果?”
或许他盗无欢果是为了引开江湖对我的追杀,此刻我竟还心存侥幸。
我没想到这辈子还能从周玉脸上看见那轻蔑的神色,
“是。我盗那无欢果为救我心爱之人。”
心爱之人?我想起很早很早以前就红着脸问过周玉,他也红了脸说他心底有人,而我也一直天真的以为那人是我。如今看见他怀中女子,真相了然。
他竟为了她,甘愿背负天下人的追杀,与我逢场作戏,只为了盗那无欢果,保她的平安,而不顾我的生死。
我的手轻颤发抖,他的脖子被刀锋蹭出了血迹。
“周玉,你可曾……”
“不曾。”
“哈哈哈哈哈……”我笑了,笑地空谷传响,我放下剑,转身离去。
“阿楚,对不起。”
我没有回头,不再去分辨那声阿楚里还有多少真情假意,也看不见周玉的满目的绝望疮痍。
阿楚,你不该爱我。
墓园里萧寂无声,只有几棵慌草被风吹的乱晃,我在一块墓碑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师傅,对不起,您挑错人了,我终究还是没听从您的教诲,陷于儿女情长,误了大事。
这玉虚的掌门,我不配。
【七】
“他死了?”
“死了。”
我不杀他,江湖自有人杀他,东吾的暗卫也不会放过他。
我本以为患病之身也很快会死,却不料竟苟且活了半月有余,让我能登上宵凌峰顶。
这里很高,能接云端,可是这里根本没有大椿树。所谓无欢果,只是传说。可是就在这片灵运大陆上,还有多少人深信不疑,苦苦追寻。
不过闹剧一场,不过是世人的野心和欲望。
我踏在那崖边,想起曾经有个人说要和我一生一世一双人,我信了。当日一个“好”字,承了我多少的自私和大逆不道。
我为那人失了心,背叛了师门,丢了无欢果,弃了东吾,负了天下。到头来……若你早与他人两心同, 何苦惹我错付了情衷!
玉哥哥,你看那天灯,好美;
玉哥哥,我要那野兔,你帮我抓;
玉哥哥,我变成掌门了,好害怕;
玉哥哥……
踩在边缘碎石,望着浮云深渊,我想纵身一跃,便能了却这生了吧。
“阿楚——”
谁在叫我?罢了,来生不叫阿楚。
【八】
天凡宫,此宫不在天上而在深谷。
老者看着眼前女子,那腰间玉佩,想起了很多年以前,那个勇闯天凡宫窥见天机的少年,终究是有缘啊。
“我是何人?”
“有缘人。”老者捋着白须,笑容高深莫测,“从此便替我看管大椿树吧。”
我不懂我从哪里来,也不知该往何处去,只记得睁开眼时和老者的这番对话。
我坐在大椿树下,看那云卷云舒,沏来这大椿树叶泡的茶,入口,微苦,这滋味可似曾相识,却又不知哪相识。
掰着手指头算算,已经过了六百年了,可这大椿树,春来发芽,秋来落叶,不曾见果。我也不懂自己还要活多久才能一见无欢果。
摊开一本古书阅读,“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其叶名无欢,取无欢煮茶,可解百毒,命百岁,生不老,死不朽。”
啪——
古书落地,书名《大椿》。
我端起瓷杯,望着茶中一片叶。错了,世人都错了,根本没有什么无欢果,玉虚的无欢果也是假的。
心底有个地方微疼,莫名的想起了什么:当日患病时有人喂我入口的茶水,原来他没有不顾我的生死;他盗走了假的无欢果,为我引开江湖杀戮;他骗我他怀中与他眉眼相像的女子是他心爱之人;他杀了太子,他不愿我爱上一个叛徒……
两行热泪落到腮边,“仙君,我想起来了,我叫阿楚。”
世人皆寻无欢果,无欢果,无,欢果
世人皆寻无欢果, 无欢果,无欢,果
无欢果,本无欢,
果便是叶,叶便是果。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