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玫瑰凋谢所需……”
“嗯?”
“一朵玫瑰凋谢所需的时间平均是十四个地球日,换算成克里斯星的时间就是0.625公时。克里斯星的一昼夜需要历时五十个公时,由此得出克里斯星上的时间和地球时间流速的换算关系——克里斯星的一公时约等于地球537.6小时,克里斯星的一昼夜历时约为地球时间的26880小时。”
我把一束玫瑰插进玻璃瓶,加上水和一片阿司匹林,基本无视坐在阳台地毯上晒太阳的外星人——克里斯•潘。
“林多,你明白吗?”
“明白啥咧?”我走向沙发,舒舒服服地坐下,拿起一本杂志,随手翻阅着。
“在克里斯星上,只需要二十五次昼夜的更迭——以地球当今大部分国家的人民平均年龄来算——已经是许多地球人的一生了。”
“嗯,这样啊……”我敷衍地回复着潘,他今天的话有些多。
“如果我在地球上呆得越久,那么当我回到克里斯,我的衰老程度将越高,到时候我将不得不支付一笔高昂的费用去维护我的机体和信息发生系统……”
这下我似乎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么多话了,我试探地问:“所以,你要……离开地球了?”
潘看向我,伸出他长长的“食指”,弯了一下——这在克里斯星,就相当于点了点头,接着他又补充道:“明天,我们所在的东八时区的零点零分,我的母星将派出飞船,接我去往太阳系的虫洞传输入口。”
“噢……”我有点不知所措,抓了抓脑袋,又扶了扶眼镜,再抓抓脑袋。
“林多,你的信息处理系统似乎出了一些问题,电波信号非常混乱。需要我帮你叫辆救护车吗?”
“啊,没事,没事,你忙你的吧,我没问题。”我把杂志放回桌上,踱到厨房里,打开冰箱门,又突然反应过来潘不是地球人,不需要给他“做点好吃的”送行。
我在冰箱门口愣了半天,冷气一直往我身上扑,我也还是愣愣的。直到提醒关门的滴滴声响起,我才心有不甘地随手拿了一罐可乐,把冰箱门关上。转过头,看着他依然悠闲地晒着太阳,心里有些空落落的,不太是滋味。
可乐易拉罐的拉环被拉开,“咔嗒”一声之后,碳酸分解,二氧化碳溢出,发出丝丝的声音。咕咚咕咚喝下几口,是凉爽的夏天的感觉。我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正是在盛夏,当时我刚刚毕业不久,找到了还不错的工作,一切看似尘埃落定波澜不惊。那天傍晚,我回到家,闷着头脱鞋,刚脱了一只,突然听到一声“嘿”,吓得我一跳,一抬头,看到了坐在沙发上的奇怪生物。我本想拔腿就跑,但是大脑一片空白,腿也迈不开,只能看着奇怪生物冲我伸出“手”。
奇怪生物把长长的手伸到我面前,似乎想要握手,看我没有这个意思,只好改成挥挥手,然后说了一句“你好,人类”。
“E……ET?”我拼命紧靠着门,颤抖着声音问了一句,得到了否定的答案。
“我并不是人类电影中的虚构生物,我来自距离地球约1.3亿万光年的克里斯星,代号‘克里斯•潘’。”
“你、你好……”我被吓得有点结巴,但还是硬着头皮和他沟通,“你是来统治地球的吗……”
“不是的,克里斯星球严格遵守宇宙联盟规定的星际活动法,承诺绝不对任何等级的星球主动发动战争,也不会对其他星球的无害活动进行任何的干涉。”
“噢……”我的脚开始下意识地在玄关搜寻我的拖鞋,但我又突然反应过来,这么一个重要的、也许能被载入史册的时刻正在发生,我不应该这么随便。也许我应该打通电话给市政府,让他们联系一下科研所或者其他什么研究外星生物的地方,让他们把这个家伙带走。
但是克里斯•潘似乎能看穿我的想法,他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人类,不用考虑研究我,根据星际活动法的规定,克里斯星不会向低等的原始星球展示自己的任何信息,所以我已经对自己添加了认知障碍,人类现有的技术无法对我进行任何记载和描述。你不必试图以任何方式向记录,或者向外界描述我,你做不到的。”
“真的?我能试试吗?”我手伸进口袋,摸了摸手机,又把手缩了回去,不安地摸摸鼻子。
“请便。”
我兴奋地冲着外星人同志拍了张照片,结果照片上除了一个不太明显的噪点以外,没有拍到任何有可能是他的东西。
“哇,真厉害。”我不由得赞叹道。
“现在,我想向你提出正式的借住申请:我想借用你的书房和阳台,作为我地球调研的据点,我将支付相应的租金。如果你同意的话,请看向这里,保持一秒钟。”
“啥?”
我没反应过来看向哪,只是傻傻地看着这个满嘴胡话的外星人,他却突然宣布已经完成了瞳孔纹的采集,合约正式生效。为了表示诚意,他立刻拿出一份地球式的白纸黑字合约,上面同时有中文和克里斯星球官方用语以及星际共同语撰写的合约内容,右下角还有两对眼睛的瞳孔纹印章。我只能硬着头皮接下了,小心地收起来。
之后他就开始旁若无人地待在我家,开始进行他的地球调研。一开始,我对这个长相奇怪的外星人非常防备,但渐渐地,我习惯了他的存在,这个独特的室友平时非常安静,似乎也不需要进食,只会偶尔到窗口晒晒太阳。再加上每个月他都会支付我一笔不菲的房租,我也就随他去了。算起来,潘来到我家里已经快两年了。
据他透露,他是克里斯星的学者,专门研究宇宙中的其他星球。不过他还是学生,学历差不多相当于地球的硕士研究生,地球是他的第四个调研课题。
“地球,文明进程落后,生物主要存在形式为碳基……人类,血肉之躯,机体非常简陋和脆弱,目前依然被死亡和衰老以及一系列病原体所困扰……”
潘偶尔会把他的研究内容念给我听,让我以一个地球人的身份发表意见。一开始我还很兴味盎然,时间一长,随着他调研的不断深入,我开始听不太懂,于是总是敷衍了事。
有一天,他突然告诉我,他发现了地球上的山和山之间,其实是有信号交流的,这让我有点难以理解。
“山,按照人类的理解,是地面隆起的土石构成的一种地形,没有生命,没有思想和意识——这是由于碳基生物无法接收到硅基生物的信号,同时硅基生物的信号编码也比较复杂,所以我不久前才发现。”
“所以你是说,石头啊,山啊什么的,比我们高级?所以我们听不懂他们讲的话,就认为他们没有生命,是这个意思吗?”
潘伸出食指,弯了弯,表示赞同。
我有点想笑,但是突然又不敢笑了——潘,作为一个强大星球的调研学者,没有必要骗我。如果这个星球上确实存在我们无法意识到的生命形式,那是不是更证明了人类的弱小和愚昧?
我使劲晃晃脑袋,把这些对我而言故作高深的想法甩出我的意识。我所要了解到的不过是一个普通人类应该了解到的东西:如何保证自己的温饱和睡眠,如何与其他普通的人类友善或不友善地相处,如何感到快乐和悲伤和一无所觉……总的来说,就是如何正常地生活,正常地衰老,正常地走向死亡——不,这些也都太遥远太高深了,都是假的,都是小说里才有的情节,我所要关注的,其实不过是今天的晚饭吃黄焖鸡加烫青菜还是吃酱香茄子盖浇饭配白菜汤,以及明天早上七点半的地铁上会不会有体味很重的人正好挤在我旁边艰难地拉着吊环并把胳肢窝对着我的脸——就是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才让我有现实的感觉,虽然庸庸碌碌,虽然让我烦躁,但是这都是真真切切的会发生的事情,而那些老啊死啊碳基生物硅基生物基因重组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都看不见摸不着,都不关我的事。
但是眼下,潘的课题研究已经要结束了,他要走了,要离开——“离别”,迫在眼前了,不算不关我的事,所以我不得不有点情绪波动。
“林多,我非常喜欢地球。”潘突然说。
“啊?”我有些惊讶,“可是你不是一直都说地球很落后吗?谁会喜欢落后的地方。”
潘从地毯上站起来,转身看着我,说:“是的,地球非常落后,甚至连最基础的天气系统都无法人为干预。克里斯星球上永远是最佳气候,偶尔的波动都是调控的结果。而地球上居然还会有四季变换——我对于太阳系的落后早有耳闻,却不知道还保持在这样原始的状态。”
“那你这,说了半天还是说地球落后呀……”听自己的星球一直被说“落后”,我有点不满意了。
“可是,你也许无法意识到,我第一次见到雪花的时候有多惊讶。”潘的大眼睛闪着光,“不过是最简单的六角形固态结晶降水,但每一个个体都那么不同,很有意思——就像人类。”
“像人类?”这倒是新鲜,我没听谁把雪花和人类放在一起比较过。
“嗯。雪花,比克里斯星球上的记载更好看,更加千奇百怪。人类也是。我这次的调研收获很大,因为距离上一次我星有生命体造访地球,已经过去近一千地球年了,当时是我的老师,来到这里。现在的人类和他所记载的人类已经非常不同。现在地球人更多,似乎更有趣了。但我觉得和老师的调研对象比起来,你好像要普通很多。如果那个人类是一片又大又漂亮的雪花,你就可能是一片小雪花,而且不太对称。”
我脸上在努力微笑着,手上却把刚喝空的可乐罐子捏扁,扔进垃圾桶。
“哎,潘。”我擦擦手上因为冰可乐而留下的水珠,走到阳台的地毯上,在潘旁边坐下,“你这次走了,就永远不回来了,对吧?”
“如果你说的‘永远’是你这个生命体存在的时间范围之内的话,我想是的,因为克里斯星的时间流速明显低于地球,而星际交通的费用不菲,我应该不会在二十五个克里斯星球日之内再次拜访地球。如果你说的是我所理解的‘永远’,那么我无法确定,因为根据人类的墨菲定律,只要时间足够长,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包括我再次来到地球这件事。”
“哎呦,你怎么这么能说?我说的肯定是前一种啊,你能不能感性一点,不要老是这个定律那个定律的。”我本来想煽情一点,奈何外星人同志不解风情。
“嗯,那好吧。不过我不太擅长于感性思维,这也是我的导师一直告诉我需要努力的地方,他说,过于理性的话,无法完全理解人类。我不太明白,我已经能读取人类的脑电波了,这不是理解吗?”
“啊……那我也不太懂。”我伸展一下胳膊,非常放松地打了个哈欠,突然想睡觉——想到“睡觉”,我想起了一个一直以来都忘记问的问题。
“潘,你会做梦吗?”
“你指的是大脑皮层在休眠状态下的活动吗?我不会,我的信息处理系统非常简洁,没有这么原始的冗余部分。”
“那也许你应该加上一个做梦系统。”我托着下巴,“你如果会做梦的话,也许能更加理解人类。”
“好主意,我会认真考虑的。”潘眨了眨眼睛,我发现他每次感觉到有意思,都会眨眨眼睛。
“你就没有试着窥探别人的梦境吗?”我问,“你都能读取脑电波了。”
“我一直认为梦境是人类的多余信息,没有太大的调研价值。”
“不会的,你要不要看看我的梦啊?特别好玩的——不过我也不能保证每次睡觉都做梦,我现在就睡一觉,你来看看我的梦,怎么样?”
潘眨眨眼睛,伸出食指弯了弯。
我于是趁着午后的倦意,躺到沙发上睡了一觉,可惜我似乎没有做梦。当我醒来,心里重重的失落了一下。我看向阳台,潘正用闪亮的眼睛看着我,非常愉快的样子。
“我读取到了你的梦境景象,你要看一看吗?”潘在白墙壁上投出影像,准备播放。
“啊?可是我不记得我做梦了诶。”
潘解释说:“人类很难记得深度睡眠时的梦境的。可惜我不能保存影像,因为这违反星际调研法规。”
我茫然若失地点点头,突然发现窗外已经黑了。
草草吃过了晚饭,又看了会无聊的综艺节目,潘突然对我说:“林多,我该走了。”
“这就走了吗?”我打开手机一看,果然,懒懒散散的时候时间过得飞快,一晃已经十一点四十八了。
“我,我送送你吧?你要去哪坐车……坐UFO?”我裹上了毯子,从懒人沙发上站起来。
“就在楼顶,很高兴你愿意为我送行。”
“嗨,这有啥,咱们住在一起都两年了,跟我客气这些。”我故作轻松,实际上心里越来越害怕十二点的到来。
顶楼,夏夜的晚风徐徐,星空笼罩着安静的小城。
天边一颗星星很快地滑落,我惊讶地叫起来“哇,流星!”
潘眨眨眼,不说话。
“快许个愿,潘。”我双手合十,许了个愿,没夹住毯子,毯子掉到了地上。
潘伸手替我捡起毯子,披回我身上,说:“我不会许愿。”
“你就想想,有什么事情特别希望它发生的。”
“如果有这样的事情,我会自己努力,让它真的发生。对流星许愿并不能直接影响事件发生的概率……”
“哎呀!所以说你,感性思维太差了。”我和这个外星人真是有点难以沟通了。
“好吧,感性思维,感性思维。”潘嘀咕着,“对了,我想起今天白天,你问我是否永远都不再回来地球,其实是想问我,我们是否还会再见面,对吧?”
我点点头,这个外星人可算是开窍了,可是,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了呢?我问他。
他却突然换了个话题:“你知道吗,这些星星的光,也许要在宇宙里闪耀上百万年,才能被地球上的人类所看到。”
“这个我知道,跟我的问题有啥关系吗?”
潘继续说:“也就是说,也许一些星星距离地球几百万光年,当它们的光来到地球上时,它们自身早已经死亡,不再发光。它们的光的存在,比自身的存在还要长久。
而你和我,也正是这样,我们作为生命体的存在很短暂,但我们留下的光和影,比我们自身的存在更久。所以当我回到克里斯星,你的生命在我的时间里很快就会消失,但你的光和影,也许在某一天会来到克里斯星,到那时,我们会再见面的。”
我被潘这一席话惊得目瞪口呆。
“可是……我又不会发光……”我被他这段浪漫的假设说得有点不好意思,赶紧寻找他的逻辑漏洞。
“感性思维嘛。”潘看着我,眨眨眼睛。
我大笑起来,此时天空中又划过几颗流星。
“诶,这就是你梦里的场景。”潘突然说。
我惊喜地看向潘,他却突然不见了,我一看手表,正好零点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