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让石头都变红了,何况几棵树木,这是我们参观马陵山下一个叫孔圩的小村庄的发现。而且植物们知道,如果不及时灿烂,冬天将把所有的美丽全部收回。看到叶子由青变红,由绿变黄,变得那样好看的时候,有人问树的名字,时婷子利索地回答,小叶杨。
我说,那是乌桕树。
那时候,马陵山上的红石头铺出来的红石路把每个人的身心都染得如同面颊一般红扑扑的。孔圩村村庄建设得漂亮,墙上壁画和墙字都是论语的内容。如果说这个小村庄的名字来自孔子,村民是孔子的后人,我想,没人会为此苛责一个村庄,甚至还会表扬它。毕竟这是一件有文化的事情,孔子和他的论语不但让村民儒雅了,连兔子,鸡和狗都儒雅了许多,见到我们的问候语不再是汪汪乱叫,而是你好、再见、对不起。
另一面墙上写着孙滨与庞涓的故事,意思是当年孙滨打败庞涓的马陵之战,就发生在马陵山这个地方。这都是小山边的小村庄中发生的小事情,村民们并没有高扬手臂,宣誓一定要用他们的墙字改写历史,这一切只不过是为了让村庄的老百姓长点历史文化知识。而且,战争作为故事很棒很精彩,但它只能作为教训和反面教材,画在墙上写在纸上甚至雕刻在石头上都是可以的,没有人愿意在生活中真实发生。
那时候,我们已经绕村庄一圈回到了村部,上车离开前,我鬼使神差地把某根手指指向正在努力变色的乌桕树,问道,那是什么?
时婷子毫不犹豫地回答,小叶杨。
她成功地把一场严肃的参观学习活动带偏了方向,从此之后,我不但要让身上与乌桕有关的青叶子变红,还要让变红的叶子像小叶杨那样沙沙作响。
到达盆景园后,时婷子的以叶子取树,被我变成了以果实取树。
我简单看了看那些价格高到老天上、表情严肃的松柏,真正吸引我的却是十分简单的小盆景。它们的的叶子掉光了,入眼的全是苍老,但果实和枝干浑然天成,不离不弃,仿佛一生一世就是这般模样,就这样在一起;细细端详后又看到了纯真,乳红的果实如同紧紧攥住的幼儿的拳头,慢慢变化为小孩子在童话般的色彩和音乐中表演拳脚,舒展而自在,他们从此不再被漫天遍野的作业所捆绑和束缚。
我想夸奖却说错了名字,我说这几盆乌桕真制作得真好。
王雨荷纠正道,这是小孩拳,又叫扁担木。
我不像时婷子那般固执,老老实实跟着王雨荷念诵了几遍小孩拳,念诵的时候,内心舒展得如同一口气打完了二十四式太极拳。
时婷子说,我那不是固执,是为了做一回自己。她说她儿子周日做了一天作业,累坏了也没动静,谈到了做自己的时候却大哭起来,可见做一回自己的难度系数如此之高,得动用一个小孩子纯真的眼泪。
在一个村庄的植物面前,一个妈妈情愿把乌桕变为小叶杨,也要代替儿子做一回自己,那时候她的眼神坚定,脚步有力,并不以为那是指鹿为马的游戏。我想这就是做自己的力量所在吧。她说,小叶杨轻盈,能飞起来呢,乌桕这个名字太沉重,总感觉要坍塌进地底。
其实,真正固执的人是许绳子,也可看作是那是一种执着的精神。自从踏进盆景园,他的眼睛就没有离开一种红色的果实——老鸦柿。那些造型奇特的松树他只是随便扫了几眼,那些温润的黄杨、倔强的木瓜、浪漫的枫叶根本留不住他的脚步,眼睁睁看着这个诗人高昂着头颅走过。
老鸦柿名字古怪,符合许绳子的性格,老鸦柿崎岖而坎柯的生长历程,更是与许绳子的命运暗暗相合。但最根本的原因是高高挂起的一树红色果实,许绳子挡不住这种诱惑,他就像找到失散多年的亲兄弟一般,如果不是看到小小标牌上面惊人的价格,他一定会扑上去拥抱,或者还有其他礼节。
如果盆景的主人听到了许绳子的问话,一定是伤心而又吃惊。许绳子问道,这些红果子好吃吗?这个顽固的想法一直响彻在他的头脑中,响彻于逛盆景园的整个过程。
老鸦柿比正统柿子小,不圆满,尖尖的奶头像小西红柿,也就是名叫圣女果的那一种。爱屋及乌吧,这一次连红色的小火棘,红色的大金弹子也入了许绳子的法眼,他不问名姓,一概问道,好吃吗?
当看到几枚掉落的老鸦柿安静在躺在一家摊位的茶盘中时,我已经被这个家伙洗脑了,脱口而出,好吃吗?
征得主人同意后,我捧着老鸦柿兴奋地叫道,许绳子,天下最美味的水果来了。这一天,这个叫许绳子的家伙实现了自己无比荒诞的理想,却像一个癫痫患者一样吐起唾沫,说,酸,涩,不好吃。
王雨荷看许绳子走了七步,没有倒下,于是也尝了尝,说,嗓子有轻微的火烧感,果实含有微量毒素。为什么呱呱乱叫的老鸦喜爱这种果实?听叫声就知道它们的嗓子有问题,它们是用苦果子疗伤呢。对于人类来说,真正好吃的是那边的冬红果和海棠果。
此刻,不得不提另一个人谢书生,他是一路咳嗽过来的,三十多岁的人嗓中的痰湿累积得如同荷花池中千年的淤泥,活脱脱咳出一个七十岁老大爷的雄浑气势。大伙劝他去医院检查好对症下药,他说,不知道原因就罢了,如果查出来三长两短,会吓死人呢。
剩下的老鸦柿便被捧到谢书生面前,许绳子说,吃吧,吃吧,上万元果树上结的,吃过之后,嗓子就好了,老乌鸦便会像百灵鸟一样唱歌了。
那一天,吃了老鸦柿又喝了几碗酒的谢书生十分兴奋,不停地背诵古诗词,还把头但到美女面前,为她们唱歌。
来自徐州的阿月夸的人不是谢书生而是时婷子,她说,时婷子这个名字太好听了,活脱脱一只小翠鸟,带声音带画面的感觉,见了面的感觉也是如此。
谢书生显然吃醋了,他学几声鸟叫,扇动翅膀飞走了,消失于我们的面前,变成蓝天和白云交界处的那个小黑点。时婷子说,小叶杨轻盈,乌桕树沉重,至于老鸦柿呢,我就不知道了,但我相信,一切使嗓子轻盈的植物和果实,都能激发生活的灵感和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