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约》有个广为流传的故事:上帝见到他亲手创造的世界败坏,上帝后悔,于是要降十天十夜暴雨,淹没世上一切活物,但上帝把想法告诉了挪亚,并让他们一家乘方舟避开灾难。按照《旧约》的讲述顺序,在挪亚方舟的故事之后上帝并没有停止发怒,降硫磺火雨于索多玛城就是个例子;而在之前,上帝之怒也可以追溯到亚当、夏娃偷吃禁果后被轰出伊甸园。万能的上帝总体感觉脾气是不大的,但每次怒火中烧发起脾气,都特别可怕。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点,才让众生敬畏。
从上帝之怒可以引出两点:一,万能的上帝都会发怒,人更无可避免;二,从发怒的原因看,上帝对已然发生的事无力改变,只能保持某种态度,例如悲悯、愤怒、宽恕等等。
而在李相日导演的《怒》里,电影开头用昏暗灯光和血迹死尸搭建起的惊悚凶杀现场,为墙上血书“怒”字的理解描摹上了阴暗、残忍的心理底色。毋庸置疑,这种心理底色在上帝要降十天十夜暴雨,淹没世上一切活物时,同样彩重墨浓。当然,信徒很可能会为他们的上帝开脱,并且反对这种把上帝与犯罪分子类比的罪恶行径(愿主宽恕我,阿门)。但是,既然凶手山神一也是人——上帝按照自己模样捏造成的泥人,出于教徒以万能上帝是善好的——哪怕上帝发怒也是善好的——能否考虑山神一也心中怒火的善好心理?
这当然不是说山神一也杀死无辜的夫妇以泄愤是值得称赞的事,而是说怒的本身——像上帝一样会怒——是否是善好的?
影片中实际上是安排了这样的人物以表现怒以及怒的缺失所能造成的后果,以显示怒本身存在的意义。最直接的人物设置是辰哉达也和他的父亲:父亲的游行抗议是基于对美军的愤怒,而辰哉是难以理解父亲的愤怒的,并且把他母亲的离开归咎于他父亲这种略显易怒粗暴的性格。这实际上也就不难理解为何辰哉看着小泉被强奸,却只会伤心哭泣,却没有愤怒,冲动,挺身而出。如果把电影中的美军基地以及美军比作淫城索多玛及其暴民,那么可以看出辰哉父亲——这位上帝捏造的泥人——不但有上帝之形还有上帝之神:上帝之怒。显然,怒作为本体被讨论时,实际上是主体,它不能离开对象:对什么事发怒。而当怒不存在时,怒的对象也就不存在:没有让人发怒的事。
不对任何事发怒,作为一种人生态度,这似乎不是不可以。因为传统佛教一直是这么教化众生——超脱。但电影里的人物没有一个是佛教徒,没有一个不是七情六欲缠身。辰哉不是在和小泉恋爱吗?他还没有到达得道高僧的境界,尽管他可能还在十分努力——当然,更可以把他即便在准女友遭受强奸时也毫无怒火看做是他正在努力的表现。但显然,他的伤心哭泣暴露了他努力向道一心超脱的功亏一篑。
肉身凡胎,七情六欲,这才是人。怒是人之本性。山神一也将心中怒火烧向无辜者,这是他的不对,这是怒的悲剧后果。但这一悲剧后果的酿成,溯源起来却不该是怒本身。同样,爱子—田代,优马—直人,他们的故事也悲剧深重,他们的悲剧溯源起来更不是怒。而在他们一众人物身上缺失的,是直面现实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