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陶门翟氏。这一年,我二十八岁。
黯黯高云,萧萧冬月,白雪掩晨,长风悲节。
前几日听闻噩耗,嫁到程家的小姑在武昌病逝了,我悲痛欲绝,病卧床榻。小姑是夫君的庶妹,长我九岁,靖恭鲜言,闻善则乐,家中长辈去世得早,他们兄妹二人抚髫相成,情义深厚,非常人可比。没想到她竟如此短命,真是苍天不公。
我的夫君陶渊明正在彭泽县为吏,家里只有我和五个儿子。陶俨、陶俟、陶份是夫君和他的故妻周氏所生,对我十分恭敬孝顺,这次我无法去奔丧,陶俨是长子,由他代替我赶赴武昌,陶俟和陶份在家里照顾卧病的我,陶佚和陶佟都不到十岁,不宜出门。
半个月后,我的身子已经好转,只是还不宜劳累。这天,陶俨回来了,他来向我问安,告诉我他在武昌见到了他父亲,他父亲已经辞官了,过几日就回浔阳。我顿时感到十分欣喜,立刻拖着病怏怏的身子将家里上上下下都打扫了一遍。
夫君归来的那天,我插上娘亲送我的鎏金串雪珠簪子,穿上一身冷翠色广袖烟罗襦裙,和孩子、仆人一起站在门口等候。才等了一会儿,就听到达达的马蹄声,他到了。大家简单的寒暄了几句,就回到院内,夫君一进屋,就看到了桌上盛满酒的酒杯,那是我提前预备好的。才三个月不见,他的两鬓就泛白了,我看到后,感觉十分心酸,“夫君辛苦了。”“劳夫人挂念。”他笑着回应我,眉宇间有化不开的愁苦,我知道,他还没有从小姑去世的悲伤中走出来。
直到那年,夫君为小姑写了一篇祭文,“奈何程妹,于此永已!死如有知,相见蒿里,呜呼哀哉!”夫君爱好赋诗作文,像这样花两年时间完成一篇文章却是头一回。从这以后,夫君的情绪有所好转,像是心里的包袱终于被放下。这一年,我三十岁。
此后,我们就过起了“杜门不复出,终身与世辞”的日子。夫君不擅长农事,辛苦耕耘之后,却是草盛豆苗稀,我从不怪他,因为我知道他追求的只是这种怡然自得的情趣。每次回家之后,我把酒给他烫好。植杖耘耔虽然辛苦,我们却不亦乐乎。某天,夫君突然问我,“我放着长吏不做,却隐居在这人烟稀少的地方,要你和我一起辛苦劳作,夫人是否怨过我?”我莞尔一笑,不紧不慢地说:“虽说圣人之道当遵循,但勤勉为善才应是本心,如果我是你,我也更愿意过这种‘忽与一樽酒,日夕欢相持’日子,任世界灯火阑珊,唯愿我心千载不违。”
他忽而笑了,“汉光武帝曾说,娶妻当娶阴丽华,我想,那是他刘秀没见过我家夫人翟氏。”“光烈皇后阴氏母仪天下,妾身何德何能,怎敢与她比贤德?”“有过之无不及。”这一年,我四十三岁,早已过了娇羞的年纪,却还是因为这句话,情不自禁地心头一甜。
元熙末年,刘裕建立刘宋,夫君改名为陶潜。我想,他对那个已逝的晋王朝是有感情的,不然,他也不会因此而伤心崩号,捶膺泣血,直教我看得胆战心惊。
日子过得飞快,如白驹过隙,岁月相催逼,鬓边早已白。孩子们都已成家立业,娶妻生子,夫君的病却仍不康愈,到了元嘉三年,他就无法行走了。又过了一年,宋国侍中檀道济来访,想让夫君出仕为官。我退到后堂,屋内的声音却听得一清二楚。“身为男人,不为国家建功立业,却躲在这深山沟子里,饭都吃不饱,有何面目立足世间?”这是檀道济的声音,我听了之后不禁皱起眉头,可是夫君说的话却让我永生难忘,他说:“饥饿贫穷又何妨,古来多有我先师。我不愿学你,虽留身后名,一生亦枯槁。”我就知道,他绝不会委身与世俗同流合污,正因我深知他的志向,所以那年他出仕,我并没有劝止,我相信他会很快回来。最后,檀道济讪讪地离开了,他送来的粱肉我们一块也没收。
这晚,夫君的病更重了,请来的大夫都无能为力,他却一笑置之,还为自己写好了祭文:“余今斯化,可以无恨……人生时难,死如之何……”这晚,他睡得很沉,而我却难以入眠了。我坐在院子里的石阶上,头顶残月,回想平生的种种美好。那时,我还未嫁给他,他为我作了《闲情赋》,赞美我“佩鸣玉以比洁,齐幽兰以争芬,淡柔情于俗内,负雅志于高云”,承诺我“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欲自往以结誓,恐他人之我先”。可现在,我依然康健,而他却无力回天。我在抽泣中度过了这一晚。
一个月后,我的夫君陶潜逝世,私谥为靖节,卒年六十二岁。我和孩子们把他葬在深山中,北依汉阳峰,南为黄龙山,让他继续与山水为伴。这一年,我五十岁。
余下的生命中,我时常会想起他——那个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靖节,如果有人问我为什么会这样无怨无悔地守护着这个于国于家都没有任何作为的男人,我会告诉他,只因我们是夫妻,我理应为他做任何事。
人生一世如过客,终将枯槁黄泉下,静思默念人生路,我心惆怅悲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