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白玻璃瓶中的女人
寂寥,凄美,分裂,这是陈染作品里孤傲的女主人公常有的状态。她们是敏感细腻的知识女性,耽于自我分裂的哲性之思,活在自己的空间里,逃避着外界的干扰(主要是男性占统治地位的社会)。既然喜欢思考与幽闭,她们必然会有一个被陈染编织出来的幽闭世界。在《私人生活》禾寡妇的房间“有一股独特的薄荷的清香,这是一种来自独身女性卧室的纯净的气味,是一种不含有正常男女混合荷尔蒙气场的残缺的气味。”
然而,就在这样的幽闭环境中,我依然感到恐惧,房间像更衣室一般,“似乎房间里那些无形的镜子躲避着男人们的眼睛,眼睛们正在向她们窥望,用目光处碰她们手势中的窃窃私语。这里的女人害怕被人披露秘密,还怕时光的流逝,害怕与外界相处,同时又害怕红颜褪尽世界将她们摈弃。这里的光线使人产生错觉,女人的影像亦真亦假,她们感到不安,远处的地平线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种种传说,她们隐约感到自己将永远处于危险的境地。”因为恐惧她们就将自己幽闭起来,重重的幽闭又增加了重重的恐惧,这就是女性的生存之境。一方面向努力挣脱男性世界的束缚,一方面又怕被男性世界完全的抛弃,于是生活在矛盾中,挣扎中。
二 孤芳自赏的花朵
镜子是女性私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镜像是女性对自我的观照禾体验,因此镜子和镜像就成为女性的偏爱之物。在陈染小说中,镜子是频繁出现的意象。“我凝视着浴室中镜子里的我,像打量另外一个女人一样。”这里镜子是她的另一个自我:这里绝对地排除了男性观照,把一切男性的投影和视线阻挡在外,让自己沉浸其中,细细地观照和体认。按照拉康的说法,镜像是婴儿自我认同的一个重要阶段。他关于主体的三层结构说为:想像界,象征界和现实界。想像界源于婴儿“镜中之我”的经验,婴儿第一次发现镜中形象随着自身的活动而活动的,进而发现自己作为主体的存在。想像界的自我设计是虚幻的,自足的,正如婴儿面对自己的镜像一样,既有主观对自我的依恋,又有主体与“镜中之我”的双边关系,这实际构成了陈染《私人生活》中的两大镜像:一类是自恋,另一类是女性同性恋。
自恋是自我的爱恋,最为普遍的方式就是为自己设置镜像,并沉迷于其中。“我审视着镜中那年轻而娇美的女子......那一双光滑白皙的乳房追随着我的目光,像两朵圆圆的向日葵追随着太阳的光芒。”在陈染的小说中,女性的存在是一种“身体的存在”,在一个男性中心的社会,女性因自己的身体进入男性的世界而存在,“身体”是女性赖以确立自己,证实自己的存在尺度与价值尺度。陈染将这种尺度进一步凸显为一种解放,自由和摧毁男性伦理的女性欲望标识。
将与自己相似的对象作为自己的镜像建立起来予以观照的是女性同性恋。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把女同性恋比作互相观照的镜子,她说“在这真正的相互关系中,每一方既是主体又是对象,既是主人又是奴隶:二重性一变而为相互性。”妩媚而致命的禾是倪拗拗精神上的母亲也是她的恋人。她们在这近乎同性恋的姐妹情意中,寻找到了一份心灵的富足和静谧。但女性同性恋的脆弱也是可想而知的,《空心人诞生》里两位女主人公因为互相怜惜欣赏而共同生活在一起,但这种感情禁不住男权社会伦理道德的审判,终于走向破灭。从这里我们也能看出陈染对男权语境下女性处境的无奈。
三 平静大海下隐藏的波澜
两性间的战争和同性间的战争,仿佛是女性作家最钟爱的主题。陈染亦如此,她的“这一个”女主人公就是这没有硝烟的战争中的弱者。正因如此,在“黛二小姐”,“水水”们的象征性经历中,还寄寓着作家对于女性,乃至人类更为广阔和高远的人性关怀,她以这些女性的丰富的个别经历构筑起飞升的平台,更具有深意地揭示出女性处境的象征性内涵——社会公共权利与弱小个体间的战争,强势群体与弱势群体间的战争,主流文化观念与边缘生存间的战争。《时光与牢笼》,《私人生活》,《麦穗女与守寡人》......对于来自外界的各种压力和伤害,敏感而倔强的女主人公不是将她的不满与反抗诉诸行动,而是反诸于心,求助于自己的丰富幻觉和想象力,沉浸在虚拟的抗拒和反击状态中:面对男教师的无端羞辱,倪拗敖一面在想象中诉诸激烈的反抗,一面却在现实中逆来顺受或者保持沉默:面对上司的挑剔和冷酷,水水一面以幻想中愤然写在墙上的诅咒加以反抗,一面却在现实中保持了一贯的顺从和乖巧。这种看似属于病态女主人公的个体精神现象,实际上乃是千百年来仰息于男权制度,文化统治和压抑下的女性群体凄苦处境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