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阿强死了,一丝不挂。被人发现的时候,全身僵硬,嘴巴张得很大,两眼死死地盯着天花板,仿佛要把屋顶看穿一个洞来。
张村的冬天不像北方那样冰天雪地,但呼呼的北风也像刀子一样喇得人脸上生疼。街上很少有行人,偶尔走过两个,也是脚步匆匆,双手抱紧大衣,低头赶路,一言不发。
包子摊前倒是聚了几个人,一边啃着包子呵着热气,一边伸手烤着炉子里的火。
“阿强死了,你们知道吧。”其中一个人说。
“终于死了,活着也不光彩,死的也窝囊。”另一个人说。
“是哦,祸害够了,终于死了。”
我飞快地接过包子,跑回家里,翻开那本泛黄的记账本,上面赫然写着:阿强,烟两包——20元。
我把本子递给妈:“阿强已经死了。”
妈接过去看了两眼,伸手拿起笔,把阿强的名字从本子上划掉:“他老子也不像还钱的人。”
然后把本子扔给我,转身离开时还抱怨:“人终于死了,也没落个好死法。”
这是我不知第几次听见这样的话了,阿强的死,被村里的人说成“终于”,仿佛每个人都在期盼着这一天的到来,盼了好久的事,终于在这一刻得以实现。
2
阿强确实是个混蛋,初中没上几天就开始在社会上瞎晃荡,整天和一些自称黑社会的人混在一起。吃喝嫖赌,无恶不作。仗着自己未成年,打架勒索也是常有的事。局子里没少去 。
他老子从小就不管他,整日除了赌博就是喝酒,喝醉了就把阿强吊起来打,听别人说,到后来阿强被打的皮开肉绽也不哼半句,直到被送进医院也没哭一声。
“这真是个狠角色。”他们说。
村里经常被阿强搅得鸡飞狗跳。邻居家的鸡鸭鹅时常被发现时只剩一堆毛和骨头,老狗家的玉米常常大片被连根拔起,村长家的院子里隔三差五都会飞来大大小小的石子,窗玻璃都被砸碎了好几次。
但人们拿阿强没有什么办法,平日里根本就找不到他,村长偶尔见他想上去抓,他就像猴子一样上蹿下跳,一会就不见踪影了。
所以,村里人见了阿强,就像见了瘟神,大人们也不让我们和他接触。
3
但阿强在我眼里至少是做了两件好事的。
第一件是他从不欺负我们同一个村的学生。有人在学校外面收保护费,唯独我们村的学生能大大方方地走,不怕被拦。因为他打过招呼,那些收保护费的都是他的小弟。就算被拦,说上一句,我是张村的,就能顺顺利利地回家。
他的势力甚至延伸到学校里,村里学生打架都会报上他的名号--“强哥”,有时候遇到愣头青,也照打不误。但大多数时候还是挺管用的,对方听到这个名号就不敢动手了。
第二件是我亲身经历。
那是一个雨过天晴的午后,我和灵子像往常一样,到村西边的一个荷塘去捞蝌蚪,那个荷塘也许深得青蛙的喜爱,每年都有比别的池塘多很多的蝌蚪。
我自己在池塘的一个角落探着身子,伸长胳膊够水里的蝌蚪,灵子在另一个角落以同样的姿势捞蝌蚪。只听见噗通一声,随着就是哗哗的扑水声。我抬头一看,灵子正在水里挣扎着,我就这样看着灵子在水里翻腾,不知所措。
这时,一个身影跳进了池塘里,紧接着灵子被拖到了田埂上。这时我才看清楚,跳进水里的就是阿强,我和灵子都吓傻了,一个劲地哭。直到大人们赶到,把我们各自带回了家里。
我觉得没有阿强,可能就没有灵子了,我当然也免不了一个大麻烦。阿强在我心里顿时就像英雄一样,高大威猛。
但英雄还没来得及拯救世界,就被扼杀在摇篮里了。
那是灵子落水后的几天,灵子妈慌里慌张领着灵子冲入我家,然后把我和我妈拉到房间里,气喘吁吁地问我:“风儿,你告诉婶子,救灵子的是阿强吗?”
“是啊。”我回答到。
“你看真着了,确定就是他吗?”灵子妈瞪大双眼盯着我,似乎想从我的嘴里得到不一样的答案。
我被她的样子吓到了,有点害怕,弱弱地点了点头。
“坏了,坏了,这事可怎么办哦!”灵子妈急得直跺脚。
“娟儿,别这么火急火燎的,有什么事好好说,两个孩子还在这,吓到孩子了。”妈说。
“嫂子,你可不知道,这事坏了。今天我二姐和我说,阿强,染艾滋了呀。”
妈听了这话也目瞪口呆:“娟儿,这话可不敢瞎说。”
“没瞎说,防疫站联系不上阿强,都找上门来了。这阿强平时也不干正经事,吸毒嫖娼,哪一件事他少干了,得那该死的病可不是早晚的事。”灵子妈说,“可灵子她,到底造了什么孽啊,被那短命鬼给毒害了,人是他救的,也是他害的啊。”
我看向灵子,灵子虽然不知道什么是艾滋,但似乎被吓傻了,站在那一动不动,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在地板上。
那个年代整个姚镇都还是一个闭塞的小镇,通讯交通都不发达,更不用说张村了。所以人们对艾滋的认知仅仅停留在“这是一个绝症,而且这个病会传染”上。
“他救灵子的时候紧紧地抱着她,而且灵子的手上脚上都被池塘里的荷杆割出了很多口子,那艾滋呀最会寻着人的伤口进到身体里了。一进到肉里,这人就只有死了。”灵子妈似乎越说越确定灵子被传染了,忍不住抽泣起来。
“娟儿,别哭。这不八字还没一撇吗。我看这事得去医院,给灵子好好检查一下。明天啊,你就带灵子到县里大点的医院去看看。”妈似乎也变得紧张起来,“哦,对了,我也去,把风儿也带去。”
然后就是灵子妈和我妈商量第二天去做检查的详细计划来。临把灵子和她妈送出大门时,我妈还不忘再三叮嘱,这事一定要暂时保密,谁也不能说。
第二天一早我和灵子就被塞进了去往县城的面包车。事情没有像两个妈妈想的那样发展,因为我们根本就没有做成检查。医生花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给我们讲了一大堆关于艾滋的知识,两个妈妈听的仔细认真,我和灵子倒是什么也没听懂。
医生打包票说我和灵子绝对没问题,但灵子妈妈还是执意要做检查,医生说那得等两个月后来查,现在还查不出来。我们只好悻悻地回家了。
临走时医生有点斥责的一段话倒是让我至今不忘:
不要老是怀疑别人有没有病,那是别人的隐私。就算他是艾滋患者,他救了人,也是值得被表扬,被感谢的。没有他,这孩子能站在这?好事不是只有好人能做的,更不是只有健康的人才能做的。
4
回家后我妈开窍了似的。绝口不提这件事。还劝灵子妈要去好好谢谢阿强。灵子妈似乎也听进去了。准备了一筐鸡蛋和一箱水果给阿强送去,但只放在大门前就离开了。
后来灵子和我说,两个月后,她妈不放心,还是带她去检查了。检查结果显示,灵子比她家的牛犊子都还要壮实健康呢。
阿强救人的事没有几个人知道,“阿强有艾滋”的事倒是传得沸沸扬扬。村里老老少少都恨不得绕着阿强家走。连阿强的老子似乎也受了牵连,阿强之前被“敬而远之”的待遇转移到了他老子身上。
之后好几年都没有人见过阿强的影子,有人说他被抓了,在监狱里蹲着。有人说在戒毒所里戒毒,但戒了又吸,吸了又戒。有人说他在一次群殴里被人乱刀砍死了,尸骨无存。也有人说,得了艾滋活不了几年,不知道死在哪个小姐的床上。
直到阿强的死讯传到村子里,那些猜测阿强死于艾滋和风流的人便开始得意洋洋,头顶先知的光环闪闪发亮了。他们不去关心法医最后的鉴定结果,而是一边喝着酒吃着肉,说着“阿强终于死了”,一边躲避着村东头的阿亮,因为他们说那是“第二个阿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