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方鏊子

那方鏊子静静地蚕卧在老屋一隅,像一只饱经岁月砥砺的老龟。(鏊,古时为鳌,即为大龟之意。)

由于久置不用,鏊子上面已布满了灰尘,几道裂痕像是一位老人脸上刻着的皱纹,记录着岁月。

我的老家在胶南最西边一个村子,属海青镇。那里的村民老实厚道,民风淳朴。童年印象最深就是,每到农忙结束进入闲冬,家家户户都会烙上一摞摞煎饼,像冬眠的动物们准备足过冬的粮食一样。

村里的妇女们这个时候是最忙碌的,个个神采奕奕,精神抖擞。这是难得一次完全由女人来作主的大家务,也是女人之间暗中较量手艺的无声的“战斗”。

女人们头上反围着围巾,围巾除了保暖以外,一个更大的作用是怕头发散下来飘在脸上。在烙煎饼这桩重要的营生面前,再腾出手来侍弄那几缕发丝真是大煞风景。

烙煎饼通常是在南屋,记忆中南屋除了用来堆放农具外,就是用来烙煎饼。家家户户的南屋都垒着矮矮的灶台,上面置放着各种烙煎饼用的小工具,木头刮子,油端子,抹油布……

冬日,天刚蒙蒙亮,妇女们就陆续起来,轻手蹑脚的开始准备了。先是和面糊,和面糊绝对是个技术活儿,不能太稀,稀了的面糊不成形,放在鏊子上容易往下淌。当然也不能太厚,厚了的面糊跟面团似的,捧在手里沉甸甸的,烙出来的煎饼厚薄度不均匀,烙出这样的煎饼,通常是要被端坐在炕上的婆婆数落一阵子的。

和好面糊,放在一个很大的瓷盆里,用白色面袋布遮住,这叫醒乎面。接下来的工作,就是擦拭鏊子。在擦之前,鏊子面上倒几滴豆油,然后用棉布蘸着豆油全方位擦拭。据说用豆油擦拭过的鏊子,不容易粘面糊,而且烙出的煎饼格外香。

烧火用的草也有讲究。有经验的妇女通常选用麦秸秆,不能用柴火,因为木头余火足,容易糊鏊子。

除了妇女,最兴奋忙碌的当属孩子了。

这个时候的孩子,不再出去疯玩了,就窝在南屋,看大人们忙着烙煎饼,自告奋勇帮着点个数。躺在泛着甜丝味儿的麦秸秆堆里,小脸被旺旺的火灶烘得通红,眼巴巴瞅着面糊在娘手里掂,然后放在鏊子上翻滚,鏊子上面升腾起缕缕轻烟,一眨眼功夫,一个个薄如蝉翼的煎饼就做好了。

孩子们不出去疯玩的目标当然是那第一口热乎乎、软软的、但有咬劲的煎饼。带着甜味、香味、结实的口感,一口下去,整个冬天的温度都柔和了。

做好的煎饼,不着急叠,通常放在一个圆盖顶上,以便及时散热,等煎饼全部烙完了,再慢慢叠起来,装在一个很大的塑料袋子里,扎上口。吃饭的时候,通常按人数,参照个人平时饭量往外拿。

那时候的煎饼不仅仅是大人们的主食,也是孩子们的零食。

在外面疯够了的孩子,回到家,饥肠辘辘,通常手都顾不得洗,先去摸个煎饼,拿中午吃剩的菜放在里面一卷,立马变成了美味可口的煎饼粿子。

孩子们的这一行为,被称为“搬”零食。

烙煎饼时候那红红的灶火,大人们嘴里的家长里短,等煎饼出鏊子时候的望眼欲穿,以及唾沫煎饼一起的狼吞虎咽……成了童年最美的回忆。

“说了半天,不就是肯德基的老北京嘛,有什么好吃的!”每次跟孩子们回忆当年用鏊子烙煎饼时候的快乐,他们总是不屑一顾。

现在的孩子已被各种快餐零食包围,再也无法理解当年他们的爹娘吃煎饼时候的狼吞虎咽,也无法体会那无可替代的齿颊留香。

随着生活节奏的不断加快,煎饼机的应运而生代替了传统的手工鏊子煎饼。以往“家家支鏊子,户户烙煎饼”的习俗也成为历史。

现在每次回老家再也不见妇女们倒围头巾,热火朝天忙着烙煎饼的情景了。孩子们三五成群也不再是在胡同里藏猫和“打尖”,而是一起凑在手机前玩着他们感兴趣的游戏。

吃饭的时候,饭桌上还是会有煎饼,很精致,但带着机器的冰冷,不再有娘粗糙但温暖的手上的温度,不再有那种穿透冬日北风的香味。

当年,娘是村里的烙煎饼能手,烙出来的煎饼酥软香甜,娘的手艺让邻里家的媳妇们称羡不已,也是我童年艰苦岁月里的一份骄傲。如今,不只是因为有了煎饼机,而是娘老了,已没有能力早起和面糊、扒灶灰、擦鏊子……给孩子们烙一摞香喷喷的煎饼了。

那些当年跟我一样窝在南屋的麦秸秆里不舍得离开、垂涎三尺等煎饼的小伙伴们,你们是不是也经常想起那段快乐的时光?想起那些带着娘的体温、香甜酥软的煎饼?

那方鏊子,静静地卧在南屋一隅,蒙着些尘,听雨雪叩窗,看时光更迭。它定然也会时不时地想念那段热烈的、繁忙的岁月,然后轻轻喟叹,又在冬日的阳光里盹着了,做一个冗长的、温暖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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