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一个驴友问起春节后踏春的收获,将我羞出一身汗。节后的重头戏大都是与亲旧“喝喝喝”,想想真的已与初春渐行渐远,不是春天故意走得快,是我落开得太久了。
周六早上,窗外的轻霾后面艳阳高照。我在窗子里面可着嗓子咳了好一大会儿,却总有一种喘不到底的感觉,让我对远山明净的空气更加渴望了。但直到简单的早餐后急匆匆地出发,依然没有确定新年后第一次踏春的目标区域。于是轻装走出家门,任由自己跟着感觉,而径自驱车直抵了青州王坟镇的西股,——一处像早已储存于心目中的属于自己的目的地。不由你不信,我一点没奇怪自己的未加思索。
从前常常这样,只想逃离霾横雾斜的城里而没有明确的去处时,不自觉的目的地往往是在西股附近。自然也有理由。一是这儿距离适中,出城有三四十里地的样子;二是从王坟向西南的纵深却不短,明显能感觉空气的新鲜;三是每次来总能找到与之亲密接触的借口。村口有一处“母猪泉”据说从没断喷过:夏天绕出的是一幅幅的水景,而在冬天,谷口的冰瀑和冰墙,只要你来,也一定难掩你的讶异。
从王坟到西股的村间水泥路,直到西股村的一个小小自然村百草村,相伴是那条几乎从没断流过的弯曲小溪。除了夏季主汛期,瞬间涨满河道的雨水形成黄色涌潮,而浩汤奔呼向东外,平日里它一直哼着淙淙的小调,偶尔夹杂欢快的笑声。但在百年一遇的2015年度大旱中,它却的的确确地干涸中断了一回,溪底裸露着的碎石盼过了整个汛期也没为自己染上一丝青苔。正是那段没有清流陪伴的时光,我踏遍了西股的周边诸山巅。放眼望去,两侧群山各成一体蜿蜒如流,而彼此呼应。春花秋叶,朝晖夕映,四时气象早已尽数印在我的脑海里了。西南方向百草村的山谷尽头,那座西股周边最高峰所在的子房山,只在那个无水的秋季,我就两次登顶其峰,但当地村民时常提到的子房洞,却均是擦肩而过,从未识其真容。
这回循着潺潺水声行到子房山脚下的我,便是断然决定了要脱开那一缕清流的诱惑,先行探访子房洞。开始一段下意识地快速上行,引得我又深深地咳了一大会儿,大概觉得攒进肺里的浊物都清理净了,才算张开眼从从容容地看清了满眼里的山峦。子房山的主峰掩映在墨绿的松阵里,它的前后左右,枯草铺满了流线般的连山,泛着金黄色的光。而左手边,零落地散满于山阴的积雪,则构成了眼前的第三种景观。曲曲折折向上,小小山路上平实的层雪与浅露出的干草,像在欢迎我的第一道脚印呢。
子房洞却在半腰。转过最后一道崖壁前,丝毫也没想到,但转眼间便兀然现于跟前。除了穹形洞门前的两米多宽的崖间横道,洞口的上下方,都是立陡的绝壁,松苍崖错,幽静森然。青石砌成的洞门上方,镌刻着“子房洞府”四个大字。洞府内简陋古朴,由洞门往里一路窄下去,却有近十米深,入洞处也有七八米宽。门内的左侧,一残碑如柱般擎立,碑题“重修子房洞记”清晰可见,碑文中隐约有“临朐”字样,立碑时此地当仍隶属于临朐县。正面的张良和童男童女塑像倒煞是鲜艳亮眼,面前供奉的新鲜果蔬和时兴糕点又表明了洞府香火的旺盛。
据说子房洞是西股村民节日上坟必去之处,还隐约听说常常有许多香客远道而来,更有意思的是他们大多只为前来进香求子。遥想子房当年,“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不知何时旁顾兼修,替“送子观音”分承了这份善举?洞门外左侧的一块大石上,还刻有“河图洛书”的式样,也像兼顾了冥冥中教化的本能?
从洞口北侧手脚并用,挥汗攀至山顶,抬眼则是久违的“四望如一”。除了从脚下向东延伸出一方如劲昂的龙头簇拥在苍翠的松林里,四面望出去,一层层地蔓延,从枯黄渐变成天边淡淡的紫蓝。艳阳普照着,春风变得和煦温暖。心胸打开了,思绪真的如脱缰无从禁止:彼时箕踞石台的张良,俯视群峰,点演刻画着文韬武略,“匪夷所思”,非吾所思;又如东坡先生酒醉饭饱懒倚几上“若有思而无所思”,而大手一挥:“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
西南方向突出一峰,而颇为眼熟。急忙求证于手机地图,果然断定那是石头沟东北方向的一处高峰,去年曾经与一驴友奋然从杂草乱石中辟路登顶过的。越过它,远远的黄连、胡林古周边诸峰,便在我眼中一一对号入座了。
用足足半个多小时,沿如涛的山脊将渴望里的惦记现于眼前,也算不负一身的热汗,和咕咕直叫的胃肠了。再次站上曾经的峰顶,让再熟悉不过的石头沟两侧群山一一呈露,欣喜和小小的成就感早已掩没了疲惫。远景里的石头沟,弯弯出没于山间,半遮面中窈窕而势短。倾压在头肩处的那几排作坊式的房屋,更在春日艳阳下突兀而刺眼。
转过身却有美景。子房山像双子座并肩矗立在暖阳里,南峰苍翠北峰金黄,凝神注目仍可依稀望见南峰山腰间圆圆的子房洞口。南北两峰虽并肩牵挽却泾渭分明,墨绿掩映里的南峰在四面枯草连绵的山谷映衬下,更显其气宇超凡。
踟蹰山脊,目光总离不开子房似曾雄踞过的峰巅。作为“汉初三杰”之首的张良,其雄才大略、修身智慧远非我等所能参透。前些时候重温东坡先生的《留侯论》,苏仙抛开子房的生平和功业,而只论“能忍”这一平凡的性格特征,对于子房,甚至对于立汉、兴汉事业的重大意义,其立意新颖、思致精妙,也只让我辈望文兴叹。从“子房不能忍”,到“老人教之能忍”,再到“子房又教高祖能忍”,苏仙东坡独茧抽丝,苦口婆心,其意但旨在唤醒后人摈弃狂惑,若“天下之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如此而已。
返程的轻松与惬意,完全抵消了肌体的疲惫与饥渴。山谷里时有清泉流出,淙然作响。谷口的冰墙尚在,“母猪泉”喷涌依然,河道里的暗流也不时盈声入耳,尽解冬衣踏春归来,我还不能心静如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