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水成河(9)

图片发自简书App


十月午后的阳光,依然非常的耀眼。我骑着自行车,小学门口的街道一路向北,穿过地下道,就是北郊大李村了。

拿着从教务处学籍卡片中找到的许庆家的地址,推着自行车,站在大李村村子中心的一个四岔路口,我不知该往那个方向去。

这里的房屋建设没有经过规划,像许多靠近县城的村庄一样:以平房和楼房为主,显示出近郊农村的富足。不过,瓦房和简易棚子依然存在,要固执地表明:要实现共同富裕,不像村口的标语牌上写的那么简单。

村子里没有闲人。

甚至连闲着的鸡鸭猫狗都很少。

我在好几户人家门前探头探脑,终于引来了一个骑着电动车路过的少妇的注意。她看上去不过二十三、四岁,身后的坐垫子上,坐着一个小小的正在打瞌睡的的婴儿。她满眼警惕,把车子停到我面前,可能是看我带着眼镜,不太像个大奸大恶的人,就问我:“你找人吗?”

我跟她说是,就拿出手里的地址和姓名给她看,问她是否知道这户人家住在哪里。她看了半天,说:“我是外面嫁过来的,很多人不太认识。要不,我带你回家找我婆婆问问。”

我真诚的表示感谢。跟着她朝她家走去。小婴儿醒了,开始哭。年轻的母亲嘴里说着“乖乖、宝贝”不要哭,一边问我找这家人干什么,是不是平时不大来往现在却因为丧事要通信的那种亲戚。我说不是,我是他家孩子的老师,来家访的。她表示不相信,说她上了那么多年学从来没有老师到她家家访过。我问她上了多少年学,她说她初中毕业。我问她为什么初中毕业就不上了,她说不想上了。我又问她为什么不想上了,她笑了说:“看起来,你真是老师。”我说我都当了二十多年老师了,初中老师,绝对是真的。她笑着说:“我上初中时要是遇到你就好了,可能就继续上了。”我说:“当老师的人听到这句话,最当是夸奖了。”她又问来家访干什么,是不是孩子调皮捣蛋犯错误了,我说是。她又笑了,说:“我就说吗。老师上门,肯定没有好事,一般都是告状的。”我停下来,不走了,她说:“还没有到呢。这个不是我婆婆家。”我说:“我不能跟你去了,你婆婆还以为我上门告状的。”她更加开心的笑,说:“你是老师,年龄也不小了,可是幽默。”我故意说:“我年龄大吗?上学时,我在班里年龄最小。”她说:“跟你说话怪有意思。”我也笑了。不知道为什么遇到这个陌生的女子,心情很好,竟然说了这么多话。

她婆婆听说我是来家访的老师,也连连感叹,多少年不见老师上门了,还是她家大小子上学的时候老师来过两回。我问她大小子多大了,她说三十多了,孙子眼瞅着要上初中了。那女子问我在哪个学校教书,我告诉她了,她睁着眼,奇怪的问她婆婆,这村里有谁家的孩子能在那个初中上学。她婆婆说不知道。我把纸条拿出来,给她婆媳俩看,说:“孩子叫许庆,爸爸叫许怀之。腿脚不好,有点残疾。”婆婆想了想说,说:“知道了。就是村东头的外来户老许家。”儿媳妇恍然大悟的说:“我知道了。”又很奇怪的像是自言自语像是问她婆婆和我:“那两口子有什么门路,把孩子送到实验初中上学?”

她婆婆说这有什么奇怪的,可不要瞧不起人,俗语说秦桧也有三个相好的,皇上家也有穷亲戚,老许家能从乡下农村搬到这个郊区来,说明老许家肯定有说话管用的亲戚。儿媳妇听着婆婆的话,频频点头。我也赞同婆婆的话,觉得她说的有道理。我让她们给我指了路,谢过她们婆媳二人,就跟她们告辞。那儿媳妇说:“老师,我女儿将来上初中,就找你教怎么样?”我笑着说:“我那时估计已经退休回家了。”儿媳妇有些失望,我说:“你要让她好好学习,将来凭自己的成绩考进最好的初中,最好的高中,最好的大学。”她又高兴了,说:“托你的吉言,我一定这么做。”

告别了这婆媳俩,我顺着她们指的路慢慢走着,挨家细看。终于到了,这就是她们说的那家了:三间乌突突的瓦房,夹在两边两户三层楼房之间,就像一个丑媳妇,自卑又忸怩地站在两个高大傲气的男人之间。

我把自行车扎在门外,落了锁。又推开这家虚掩的院门,走了进去,一条被铁链子拴在井台旁边的狗,对着我狂叫。我大吃一惊,几乎想逃跑:不是因为它的叫声,而是因为它太过凶恶的样子。

这是一只很大很凶猛的狗,身上的毛黑白斑驳,不太漂亮。自从梦见过那只黑狗,又在路上看见那只被车辆撞死的小狗,我现在见到狗都有点神经质了。

正在这进退犹豫之时,屋子里有个女人问道:“是谁呀。不用怕。大黄不咬人。”

这只全身没有一根黄毛的狗,居然叫大黄,我怀疑这家人是不是集体色盲。我站在那里不动,回答道:“这里是许庆的家吗?我是他的老师。”

那女人在屋里喊:“那你进来吧,我不太方便。”

我听了这话,更不知该进该退:堂屋门是关着的,我不知道她因为什么不方便。半天,堂屋门开了。一个老女人撑着一把椅子站在里面。又是个腿脚不好的。难道夫妻俩都是残疾人?

我紧走两步上前,进了屋。她让我坐,我就自己找了一把椅子坐下了。她也挪了挪身体,在手里的那把椅子上坐下了,原来那椅子兼有扶手和坐具双重功能。

她坐下来,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不说话。我有些尴尬,赶紧说:“我是许庆的老师。”她问:“是班主任老师吗?”我想了想,说:“算是。”她好像松了口气,说:“不是说给我们许庆打住院了吗?我看你好好的,一点伤也没有。”

“那不是我,许庆的班主任真住院了,我是顶替他的新班主任老师。”

她又不放心地问:“真是我们许庆打的?”

“不是。是盲肠炎。不过,许庆确实做得不对,他不该跟老师动手,哪有学生打老师的?”

她这下好像真放松了,说:“盲肠炎就好,盲肠炎就好。”又怕我误解,说:“只要不是许庆打的就好。你看我们着家境,我们赔不起。”

“学校里没有要你们赔偿的意思。陈老师有公费医疗,能报销。”

她听了,羡慕的说:“公家人就是好,看病能报销。”

我不知道怎么跟她说好,跟她讨论医疗报销问题不是我此行的目的。就问她许庆哪里去了,怎么迟迟不到学校里去,她说许庆在一个洗车房打工去了。我内心里反而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告诉她,如果家里已经同意许庆不让上学了,也该跟学校里说一下,还有些问题要处理。

她连声说:‘’没同意没同意,我和她爸爸都不同意,他得上学,不上学能干什么呀。‘’

‘’可上学的话,人得上学校才行啊,怎么去洗车房干活去了?‘’

‘’哎,‘’她叹了口气,‘’可是这孩子就是不回学校,我也劝不动,也拉不动他,他爸更是个好脾气,什么都由着孩子的性子,说等孩子做几天工,累了,就自然回学校读书了。‘’

我听了这话,有些哭笑不得,就说:“家长可不能这么想问题。国家有规定,学生因为不正当的理由缺课超过两天就要处分的。超过了一星期,就要劝退了。”

“什么是劝退?”

“劝退就是劝说你退学,比直接开除好听一点。”

“劝退了,还能领到毕业证不?”

“恐怕不行。”

她这才真正着急起来,说:“那可不行。怎么也得有个初中毕业证。没有个初中证,将来打工都没有人要。”

“你是个明白人。”

她笑了,说:“老师你是个随和人,好说话。”

我附和她说:“不是我随和,你说的是个正礼儿。现在初中不毕业,跟文盲一样。”

“文盲就是真眼瞎。费了多大劲给他转学,谁想他连初中都不想上完。”

我想起刚刚问路的那个儿媳妇的话,就问:“按照学范区,许庆可不该到我们学校上学的。”

“就是啊,他小学就是在街里最好的小学上的,我和他爸接送他上学可没少跑路,后来又到你们学校去上,自己能骑自行车了。”

我听她言不及义,就接着说:“你们能让上许庆最好的小学,最好的初中,可见是想把他培养成才的。”

她叹了口气,说:“谁说不是,本来指望他能上个高中考大学的。他们老许家家家都出人才,出大学生,出大官,就我们这支不出人,可能地气儿都让别的家占了。”

我要再跟她谈下去,就该说风水了,想起我来这里的目的,是为了劝许庆退学的,看到她这个样子,我一时竟然有些说不出口,就说:“如果你们要想让许庆读书,就要赶紧让他回学校,无论学校最终怎么处理,许庆都要给陈老师赔礼道歉。”

她说:“陈老师就是许庆的班主任老师?他生气不生气?”

“生气,肯定生气,要是许庆跟你也拉架势,跟你也动手,你生气不生气?”

她又叹了口气,说:“这个小讨债的,以前可不是这样,这一两年越来越不听话。”

“孩子到这个年龄,就到了反叛期,家长一定要好好教育,否则,出了事就不好办了。向许庆这样表现,学校里开除他都是可能的。”

她紧张的说:“现在学校里还有这样的说道?学校里要开除许庆?”

“是的,国家都正经立了法的,该上学的孩子,家长不让上学是违法的。可是上了学就得遵守学校的规矩,不能想哪天来就来,想哪天走就走了。这样一来,学校就没有纪律,没有规矩了。”

:“我让他把爸爸去找,明天就让他去上学。”我说:“好,就这么说了。”

我起身想告辞,她也有点困难的站起来送我。我随口说:“是老寒腿吗?”她说:“不是。家传的,害疮。”我心理一惊,问:“听说你家是后来迁过来的,听你口音,像是河西人吧。”她说:“老师你也是河西人,还能听出我口音?”我说:“是。你是哪个乡的?”我以为她会说她是大河湾的,可是她说:“我是许圩子人。”我不再接话,从进了门看到这个人之后就产生的疑惑渐渐有些清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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