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无星辰(一)
市区的咖啡厅,装潢华丽,让人不敢轻易推门进去。或许不该这么说,应该是她这样与此不相符的人。
她没有养成喝咖啡的习惯,也没有这种小资情怀。或许她的钱不够多,她很节俭。
从进门的那一刻,她都在努力克服自己的陌生感和羞耻感。你或许奇怪,不过是喝杯咖啡,怎么还牵扯出羞耻感,但此刻她内心的确如此。好在这地方不是她选择的,她这样安慰自己。
她在前台,抬头仔细地看着价目表。有种乖学生研究题目的思索,所以废了点时间。好在咖啡厅没有什么人。这或许是很多人喜欢这种地方的原因,没有拥挤感,远远的疏离,莫名的优越感。
侍者递给她一个娃娃,平日娃娃机里那种大小,不过它更精致,外加商店标志。她愣了一下,马上接过。这就是她的性格,不知道的事情她也不问,总是一副沉默样子。自然她也不会辩解,也不说自己感受。完全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
咖啡厅就她一个人。
她找了一个最角落但靠窗的位置。她喜欢这样看着路上行人。她喜欢这样隔着一块玻璃,看得清楚,又有保护感。可今天她显得心事重重,只是不断地看手机。手机被按亮又关上。
咖啡很快就被送上。侍者放下咖啡,把她放在旁边座位的小熊拿走。她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掩饰自己的不解。其实没有人会看见,也没有人关注她。但她还是无时无刻觉得有一个枷锁困着自己,她有很强的道德感,她不知道这是好是坏。她习惯了,她一直这样活过来,没出错。
直到将来的某一天,她才知道这个咖啡厅里的娃娃是个定位系统。科技快速发展,对于她来说是不适的。她还是习惯用纸笔的方式做笔记,那种真实感让她觉得安心,并且生出某种自豪和骄傲。她有种士者的清高,觉着自己像最后的守护者一般,固执地坚持着什么。
你可别误会她对科技持什么反对意见,毕竟科技带来的好处有目共睹。
点的咖啡还不错,没有想象的那样苦。
她的认知体系有点混乱,并不纯粹。她长于农村,却分不清五谷。她如今活在城市,却品味不来艺术的高雅。她拥有两种体系,可是哪种都不深刻。就像如今大多数人,对什么都知道一些,但又不求甚解。或许是由于现在检索信息的方式太过方便。她现在评判咖啡的好坏,看它苦不苦。她对咖啡并非全然不解,但是原生的味觉系统是种本能。
在她第二十次打开手机屏幕时,咖啡厅的门被人推开。进来一个白色衬衫,蓝色西装马甲的人。她有些近视,度数在200多度。平日她不佩戴眼镜,除了看书的时候。所以此刻她只能看请一个大概轮廓,描摹不出具体细节。可莫明有些紧张,她无比肯定他就是自己今天要等的人。
他慢慢走近带着一种别扭的步伐,至今在她脑海里依旧记得清楚,比他的外貌更记忆深刻。他坐下来,脸上冒着细汗,呼吸的起伏声快而急。现在是秋初,却也还是热,尤其是中午。平常她此刻一定是在午休,可今日她得和一个陌生男人见面。你们一定不陌生,这是在相亲。
她母亲的朋友介绍,母亲电话里反复强调,她很满意。并一直在为她做利弊分析,在她母亲的话里,她根本毫无长处,若能嫁自己眼前这个男人,自己估计是烧了高香。
父母对待子女的认知常常呈现两极的矛盾。你或许常常听到母亲在外人面前夸赞你,乖巧的性格、稳定的工作,灵气的外貌。就是不懂得与人相处,没有口上礼貌。不会勤快的叫叔叔阿姨。但是关起门来,对你自己。你在父母眼里,俨然换成另一个人。这种矛盾,对她的认知造成的混乱,可想而知。
她自卑却也自信,她低着头,眼神却有种笃定的疏离。
她想若是全按当下父母对婚姻的看法,其实封建的盲婚盲嫁不也挺好。那些为爱情自由做出的努力全滚犊子。这个时代不断进步,但是对于婚姻,我们还是遵着旧式的想法。而往往我们自己不愿,换了人,却也能理解。
此刻她看清这人,他的皮肤有些黑,透着黄色,但脸颊红润。是个实在的人。她感觉到此刻语句的匮乏,她有很多华丽的辞藻,但是用来形容眼前这个人,显然是不合适的。
“您好,让你久等了。”
他一开口坐下就说了“您好”,让人很惊讶又有些不舒服。这种过度的礼貌往往跟随着你想不到的一面。你或许又会觉得她是在多想。
“您好,我叫周晓语。”
她很容易被别人的语境带跑,就像小孩学语一样。她很会模仿别人说话的语气和神态。就像过一段时间便可变一种说话的行为,但没人觉得奇怪,我们很少去关注这种微小的变化。因为这和外貌、身份的变化来说太微不足道了。毕竟我们连季节的更迭都不是发现,而是一种习惯的当下反应。
我们已经很难发现自然的美,因为我们离它太远。我们正在慢慢散失这种美学的能力,从而转变成一种更趋近暴力的,不道德的,自由的,自我的。
“我的名字你知道了吧。”
晓语点点头。他们通过媒人互相交换过基本信息。
黄伟良。32岁。卫生局档案科副主任。家境殷实。
周晓语。27岁。财政局办公室文员。性格乖巧。
关看这些,还算门当户对。
他不愿重复自己的名字,是否同她一样。晓语对于自己的名字有一种自卑的想法,她嫌弃这个名字太过普通。90年代出生的孩子,就像岩石沉积里面的断层,它没有从前的古朴,也不接以后的华丽。而且那个年代名字被登记错误是常有的事情。就像她之前的朋友,名字是方方,本来是芳芳。可能那个年代文盲率还很高。
你会想她为什么不去改回来。
看来你很少去政府部门办事。但凡你去过就知道,最简单的事情只要一经过他们就会变得无比复杂。因为他们总是不停的需要打报告,并且态度不友善。而且他们总是在寻找一种模糊却明确的表达,读起来明确,却不知如何做。就算近来报道有所改善,那你也该知道,报道是存在倾向性的,你应该拥有智慧。
说起文盲,你们应该很陌生。晓语很幸运见到过一个60多岁的老奶奶。若不是她那本自创文字的笔记本,晓语并不知道她居然不识字。
语言和文字是可以分开的,它们在大脑分属两个不同的区域,虽然隔得并不远。在此之前晓语和所有人一样,文盲好似一种历史词。就跟垫肩式的西装一样,是个被装进相册的东西。当然你可以说时尚是个轮回,会再度来袭。但文盲显然不会,社会只会滋生新的问题,没有尽头的麻烦。
她用的是原始画图记事的方法去记录,就像一本《笑傲江湖》的武功秘籍,那些特殊符号竟成了人名。有个名叫“水波”的人,她在笔记本上画几滴水,再画几道波浪。只有孩子能读懂,大人们都觉得这是个羞耻的事情。
“你在财政局上班,我也常去,好像没怎么见过你。”
大人的语言系统里总是缺少肯定的词语,像“一定”、“肯定”、“增长38.0254789%”这些。就算我们无比肯定也绝不用肯定的语气来表达,我们总希望通过模糊的语句给自己留条路,给别人留点情面。晓语更惊讶于我们在各种语境下的自由切换,比川剧变脸来得流畅。你一生都在不中长大,却没能学会对人说“不”。
晓语对于他的“好像”开始犯难。但所幸这么多年的生活历练,她知晓这不过是些客套语。
“我等会2点还要回单位上班。”
她并没有回答问题。之后他们不长的对话里,他们就各说各话,各自揣摩。
一点半的闹铃响起。各自散场。
晓语等在公交站,她可以坐6路,1路,2路,15路。她突然有些悲哀,她原以为自己有选择坐几路车的权利,却无非是哪辆车先来。
上班的时间在催她。
她坐上公交车,车上没什么人。就和那家冷清的咖啡店一样。但她还是习惯性的往后走去。因为前面的变数太大,如同人生,越往后越没有什么新奇,枯萎凋谢成了一定,也就认命这种自然走向。心里澎湃,哭的终究是自己。
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一种囚徒的无望和背叛。小时候被关进学校,她拼命长大。现在她被关进体制,如果顺利,她很快就会被关进婚姻。
我们和动物何其相似,被迫地关押,乖巧地模仿,听话地表演。只是动物是光明磊落的欺压,而我们是掩耳盗铃的自由。
“市政府,市政府。”公交站点播报的声音响起,一遍普通话,一遍方言。或许以后这些录音方言会成为珍贵资料。时代的认知总是一遍一遍打着过往,没有尽头。这种迷惘,让她内心的不安疑惑有了一个可以依附的,或者说强词夺理的机会。如同这些怪异想法,让她觉得自己只是生错时代。
她很清楚地记得小时候在学校,被老师强硬地要求讲普通话,偶尔的方言如同易错题一样被强调纠正。可现在方言引入课堂,被重视。该庆幸吧,亡羊补牢。若那是最后一只羊的话,这一切还有意义吗?
真理掌握在少数人手上,你却活在多数人对的社会里。
多数人怎么活,你就该如此。数学里百分之一百是一定,现实里,百分之十就是一定。我如此,她如此,我认识的大部分人都如此,你也该如此。
是不是有一种,你在讲概率,她在讲现实。你说的是科学,她说的是道理。
什么都有理,什么都在互说道理。你又该怎么办。能不能出现个什么人,给你一条明路,你开始拥有信仰。信起了佛,不知经书,也不叩拜,求签频繁。事事问道,却迷雾更深。
每个时代都落后。
她呢,她又该往哪里走。
好在打卡的提示音,将她拉回现实。有的时候真可笑,只有工作才让她很清醒,很积极快乐。她一旦闲下来,就开始陷入无尽的猜想,和父母无数个催促的电话。
没人关心她,做什么,读什么,想什么,只问相亲的结果,或者催她去看。仅此而已。她觉得她们之间的关系,那种温馨感已经剩得很少很少。她常常有种喘不过气的寒凉。
你能理解一种英雄式形象的坍塌,你想指责却理解,你想愤怒却心疼。最终,你告诉自己,那个英雄不存在,不曾存在过。所以不要给孩子一个英雄,等哪一天他看到真相,会难过。
暮色降临,成了所有人期盼的时刻。只有夜晚我们才真正属于自己,那里有自由,有无尽的放肆,有脱下面具的各类走兽。
三个半小时,下午的工作结束,政府部门的工作朝九晚五。工作是有高低的,在你向别人介绍的时候,你看对方的表情就知道。这在相亲场里更甚。我不懂,为什么,总是教育大家平等的观念。是这样的观念会推动平等,还是用这样的观念安慰受伤的卑微。
晓语,下了班。所有工作都有结束的时候,因为夜晚终究到来。而我们被规定日作夜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