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6.30 夜 20:00
“回去吧,”苏木像许多年前那样摸着云实的头说,喉头有些发紧,声音显得厚重而黏腻。
云实鼻间发出小兽般的模糊音节,生硬地撇过头,黑长的头发在空中留下凌冽的弧形,苏木的手落了空,透过女人耳边散落的碎发,看到有着小绒毛的白皙的耳尖,透着酱子般的红色,蔓延开来,有着加深的趋势。
女人的眼里定是装满了泪,又死命地憋着,与那快决堤的泪水作着抗争。在泪眼透过的光影里,一切都显得朦胧而扭曲,带着某种奇异的幽默之感。
“这就是你想要的吧,”云实掐着自己的手,指甲深深嵌入肌肤里。
身后的苏木,举着想拥抱的手,迟迟放不下,只是在距离五厘米的位置停留着,像从今以后两人的距离,确切的159863公里,无法靠近,在各自的路上蔓延。
安检的通道开了,人流中的力量,将两个人分开,苏木盯着前面的一身水绿色流苏长裙的云实,直到拐角,留下的裙衫一角。女人仍旧未转过头。
“我是个不折不扣的逃犯,”苏木在候车室转角处,压抑的情绪总算忍不住地喷发出来,再也无法继续前进,弓着腰,双手垂在膝盖处,痛苦地将头抵住胸口的位置,最后将拳头用力砸在膝盖上,仰头,用双手掩着面,
“我就是个混蛋。”
云实飞快地在人群奔跑,大口大口地喘气,火车浑浊的空气猛然袭进咽喉里,猛烈地咳嗽着,呛出的泪总算找到决堤的理由,以冲毁大山大河之势不管不顾。火车开始缓慢开动,窗外的人影渐渐模糊,“当初为什么要来呢?”
2018.6.27 夜 00:12
“滋滋,”,手机振动的声音将云实吵醒了。在梦里,像一辆火车从正前方开过来,轰鸣声越来越大,似乎耳膜震动的速率快到了极限。
“怎么在桌上睡着了,”手上枕出一长条红色的印记,有些微微的发麻,那红色的印记上像有许多的看不见的小人在跳动。
摸了好半天,才找到手机的位置,拿起来,看到消息通知,陌生的号码,却在深夜里显得暧昧,
“最近,还好吗?”
云实,忍不住笑了,为这深夜里的老套搭讪,夹着些气恼,竟是被这样的信息吵醒了。
手轻轻在屏幕上一划,点击,信息便石沉。
随手在衣柜找了件宽松的衣裳,蹬掉脚上的鞋,光脚踩在木质地板上,暑夜的燥热散掉了大半。
这是一套历史堪称古老的房子,夏奇祖母的祖母留下的。暗红色的火砖砌成的古堡样的三层楼房,侧面的砖红色墙壁上,不知名的绿色藤本植物侵占了大半的墙壁。二层的拐角有一个巨大的露天阳台,阳台边拉着一根铁丝,上面挂满了各式的陈旧破烂的插座,各种色彩,粗细大小不同的线相互缠绕着,显得很怪异。这是夏琪的祖母,一个奇怪的佝偻着腰的常年穿着黑纱裙,挽着高髻的女人收集的。旁边放了张木质躺椅,躺上去,稍一转身便会嘎吱嘎吱地叫唤。云实在这里住了三年,头发从齐耳长到大腿,有时透过白色的窗帘看光影变化,奇怪的念头会冒出来,是否就从未来过世间,或者来过,却又走了,现在留下的自己,大概是曾经的影子。
可怎么就匆忙到连影子都落下了。
最初被留下的影子还会突然地尖叫,想要撕裂这种像被封在保鲜膜里的生活,连大口呼吸都会惶恐,陷入某种极端的急促。即使是保鲜膜也抵不住时间的软言欺骗,渐渐连尖叫都被吞没,卡在张嘴的瞬间,直到吞下,紧闭。
云实是名义上的自由撰稿人,说是名义,因为大多的文字是影子的喋喋,像妇女的唠叨,受众可想而知。寥寥的几位读者不是无聊到快变成影子,便就是影子。古堡里终日如明昼的灯光,让单一的日子连昼夜的变化都省略,就像白色的纸张,连纹理都去掉,徒留让人迷失的白。
夏琪有时候会过来,带走楼下的垃圾,将冰箱再一次填满,有时也会在隔壁的房间睡下,早晨再静悄悄地离开。夏琪是一个沉默到极点的人,他只是默默地做着这些事,不讨论天气,也不说外面的热闹。云实有时会发现,她常常会忘记夏琪的声音,当然,被遗忘的,还有自己的声音。
人在某些时刻,是在后知后觉里,感受着命运绵里藏着的寒锋隐现的针,悄然麻痹中,将人的四肢定进时间黑色的木块里,动弹不得,也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与那些曾以为不可能的平行线的人,交叉缠绕,直至理不清。
不管云实之于夏琪,还是夏琪之于云实都是被钉在木板上的人。
认识夏琪之前,云实住在羊城郊区的逼仄的民房里。羊城的天总是湿漉漉黏黏糊糊的。这样的天总是各种菌类天然的培养基,墙角的地砖的缝隙里,隔夜的白色牛奶里,浴室的毛巾,甚至是空气,那绿色的菌体以可见的速度增长繁殖,将人包围,带着堵住呼吸的野心。云实常常会在夜里惊醒,梦里被绿色的菌体爬满全身,钻进血里,大量的繁殖生长,直至从血管里透出的血液都变为绿色,全身布满绿色的脉络。醒来后的云实像发疯一般,用抹布使劲地擦拭着墙壁上爬满的斑斑绿色,擦拭的过程中,在光下,甚至能看到绿色的粉末,在空中漂浮,像某种挑衅,第二日又会依旧爬满墙壁。不可逃,不可躲,不可隐藏。
那时的云实还是市中心某个三甲医院的药剂师,连头发丝里都是消毒水的味道,云实常觉得这是种洁净到过份的消灭一切生命的冷漠味道,她讨厌这样的味道,就像讨厌每日在地铁“死亡三号线”内同周围的人脸贴着脸,鼻子对着鼻子,灵魂挤压着灵魂却仍只是几颗破碎的遥远的心,彼此隔着千万里的冷漠惆怅。就是那些想逃跑的日子里,在朋友的聚会上遇到了夏琪。热闹的狂欢,俩人却像忧郁的精灵,静默无语,只是小酌着手里的朗姆酒。大抵便是这样相同的气息,或是环境过于闷热吵闹,倒把两人圈入了一个世界,在微醺里浅谈,便这样认识了。后来偶尔几次的再次相聚,也就熟识了。像山上的泉水汇入小溪,像冬阳里冰川融化,他们走在了一起,自然而无奈,像孤独勇士的抱团,冰天雪地里的取暖者。
生活从很久很久以前,便找不到激情,所有的人连同地球都坠落在深海里,张大了嘴,撕裂着嗓子,发不出声音,也听不见回响,只有气流在水里发出的咕噜咕噜。
刚从浴室出来的云实,水珠沿着头发,在身后,留下长长的一道线,在光下会有粼粼的光。
用毛巾一面猫着腰擦着头,一面习惯性地拿起手机,发现页面多了一条消息提醒,打开,
“——苏木”
所有的文字温度合在一起都抵不上,一个名字来的热烈。“最近还好吗,”,说话的人变了,重量也变了。
有时被蒙上眼睛的,是所谓的自恋情怀,而不是你侬我侬的爱。
2018.6.27 凌晨 6:00
五点半的闹钟将浅睡的云实吵醒,只在床上躺了半个小时,心跳像快速击落的鼓点,分不清是睡眠影响,还是激动。轻踮脚尖,一手提着草编的凉鞋,一手轻提摇曳的长裙。绕过夏琪的房间,停顿,听到自己的心跳,仿佛有双粗糙的大手将其死死扼住,跳动的声音是脑海里最后的放大与延长。下楼,将黑漆斑斑的铁门打开,大口呼吸,就像第一次来这世间。只背了多年的手作编织包,一支笔,一个记事本。凌晨六点,天在黑蓝色之间过渡,橘色的灯在绸布间开出一朵一朵的花,光与阴影里,跳跃,一会是光,一会是阴影,在脸上,眼里,呼吸,转化。
火车载着心飞驰,时起时落,奔向的那个人似乎站在终点,像从玻璃透出的摇晃人影,倏地清晰了,倏地什么也没了。
“去看朋友吗?”
旁边坐着的男人轻声说着,随意而自然地开头,好似就是平淡的故事展开。
“是吧,一个刚被记忆释放的人。”云实故作神秘道,
“哦,去看自己。”男人拖长了尾音,磁性的声音透出一副了然之态。
云实听到回答,转过头,眉间有一瞬的惊讶疑惑,倏地又展开,同旁边的人笑了。
不就是去看自己,那个张牙舞爪的自己。
耳里的干净的嗓音,哼出青春的歌。
苏木有双好看的手,在教云实下棋时,纤长手指轻起轻落,一手随意撑着自己,一副傲然无敌之姿,双眼轻眯着扫一眼云实,一副宠溺模样,嘴角却轻轻扬起,说,
“这盘不过,你可就得随了我。”哎呀,棋盘怎么乱了,云实故意将塑料纸棋盘的一角轻轻一拉,黑白棋便哗啦啦落到了一块。
棋子哗啦啦,镜头飞转,校园的秘密花园,废弃的操场的某个角落,半高的杂草,圈出一个小天地,有一块巨大的石头,大概是翻修新操场留下的,云实也是意外发现了这个地方,后来便常过来,数学考砸时,少女强赋新愁时。夜里,逃了晚自习,云实逃到了自己的秘密花园。最后是苏木找到了她,被雨淋湿的红着眼睛的少女说,
“苏木,你可不可以和我在一起。”
少女的眼神是笃定的,他知道少年喜欢他,狡黠地。
2018.6.27 夜22:00
当乘务员提醒金沙站到了时,云实是有些茫然无措的,像被火车突然拉到时间的节点。一下火车,干燥热乎夹杂着四海人群味道的空气热烈地扑了上来,意在提醒这并非是一个梦,而是真真切切地,实实在在地。并非有任何行李的云实,却感到某种沉重,拖着脚步,以至于后来是仅靠着人群的推动力出了站。
一眼便在人群里看到了一身白衣的苏木。还是爱穿白色的衣服啊。跨越巨大时光长度的见面,没有电光石闪,更没有天雷勾动地火,只是像彼此之间有一条无形的线,靠近,分开,靠近,分开。
“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来。”
“也许是刚好有了一张票。”
多年后的第一次谈话,像个玩笑。
2018.6.28 夜 00:30
宾馆的房间有大大的阳台,推开玻璃,晚风带着些凉意,让心在今日这样的日子暂且缓慢了些,倚在阳台边,聊着些过往,或者望着远方的灯火闪烁,各揣深意。
云实用手紧了紧衣裳,苏木借此靠的进了些,隔着衣料,能感受到如火的温度,在心里炽烧。云实并没有拒绝,感到陌生的黏糊糊的朦胧,苏木在这朦胧里握住了云实的手,说着想她,似乎身体突然的颤抖,有一瞬的恶寒,却咽了下去,似乎本该如此,又并非如此。朦胧总算被打破了,苏木的手机响了起来。
“我过去接个电话,”云实点头。
眼睛轻扫,晴。
等苏木回来时,云实看着苏木,苏木比她高整整半个身子,需把头仰的高高的,
说,“苏木,你后悔了吗?”
男人转过头,没有即刻回答,脑子里回荡的却是晴的声音,“苏木,我从未后悔。”
遇见晴,是在高考过后的那个太阳将大地烤得赤烈烈的带着些愁绪的夏天。高考的失利以及云实的离开,都让那个夏天,即使光明晃晃到睁不开眼,仍觉得那光化作寒锋的冷光,刺进身体里,血液凝固,周身骤冷。每日光着上身,躺在房间的地板上,窗外高大的榕树挡住整日大部分的阳光,落进绿色的阴凉,耳机里循环着那些逃了晚自习与云实听的歌,就像她的似风吹过的阳光下的棉裙的味道,可不一会又被风吹走,留下灼人的刺痛的光。苏木用整日整日的时间去回想曾经嬉闹的日子,回想冬日一起上课时云实冻红的的鼻头,回想穿着臃肿校服的两人夜晚下橘色灯光拉长的影子,回想第一次牵手时鼓动的心。苏木有时会突然愤怒,暴躁地坐起来,辱骂着云实的不负责任,但更多的是懊恼,责怪自己透过窗外看着她离开,却没勇气去拥抱,去说再见。
那是个闷热的下午,天像黄疸患者的眼睛,浑浊的黄色铺天盖地地笼罩。透过窗户,云实的父亲将云实柠檬黄的拉杆箱放入了后备箱,穿着粉色娃娃领连衣裙的云实站在车旁,同父亲说些什么,小嘴一张一和着,甚是可爱。苏木的手抚上了玻璃,似乎想触碰那张脸。后来大概猜出女生对父亲说的是,去向苏木告别。因为在女孩跑开后的没几分钟,苏木听见门铃响了,刺耳的尖锐门铃里,夹杂着女孩的声音,颤抖的,带着些委屈的悲伤,
“苏木,”
“苏木,我要走了。”
“我知道你在,我知道你肯定还在生我气,肯定不会原谅我了,”
“苏木,对不起。”
一阵小声的哭泣后,是渐远的女孩低跟皮鞋敲击地面的声音,直至消失。
苏木坐在地上,靠着门,想象着女孩哭红的双眼,心像被攥在手里似的,紧紧地握着,指尖刺破表皮,插进肉里。苏木承认,他的确在知晓被女孩欺骗了情感时,心突然就空了,随后被塞满,塞满了愤怒,悲伤,屈辱。他甚至发誓一辈子也不会同这个女孩有任何的联系。可在女孩的夹着哭声的祈求里,屈辱又能够算什么呢。但,门最终也没打开。
绿色的油漆斑落的门,阻断两颗哭泣的心。
所谓命运,大概便是巧。遇见晴,是在云实离开的那日。趿拉着鞋,在黄疸加重的天里,下了楼,去到常去的店,是一家名叫“湘情”的湘菜馆。走进店门,“欢迎光临,”,干净的声音传来,平日里是没有的,有些新奇地抬起头,柜台处站着一个女孩,穿着米白色棉裙,头发随意披散着,脸有些微微发红,许是有些腼腆。倒没多在意,猜想着大抵是新招的店员,点了平时常爱吃的菜式。吃饭时,天的黄色变得更加浑浊,加以黑色冲击,压得空气更热了,估计是总算达到了饱和点,雨从撕裂的口子处哗啦一下就出来了,透过玻璃看到地面的灰尘被雨溅到空中,又被冲刷到地面。从地面看过去,像成亲上万的雨化的小精灵在跳跃,甚是壮观。苏木就是在这时走出店门的,他也许想着在大雨中冲刷一下,那些小精灵溜进他的眼睛,在他的身上跳跃,不一会全身都被打湿了。他就这样走着,像拨开一层层的雨帘子,突然,雨帘消失了,店里的女孩用黑色的雨伞挡住了那些雨帘子,女孩用极快的速度将伞塞进了苏木的手里,随着像只小猫溜进了雨里,同那些小精灵一样跳跃着。
后来知道了女孩的名字,晴,也知道她是店家的女儿。仍旧每天傍晚过来吃完晚饭,不变的菜式。女孩有时会过来坐在苏木面前,安静地,同那日灵动不同,是一只安静的猫。晴,一直像一只猫,安静地拥抱,安静透过温暖,不热烈。猫一般的晴,在那些岁月里,安静地舔舐着苏木的伤口,直至伤口结痂愈合,化作依赖。
“云实,你知道,我从未后悔。”远方的灯火映在男人的眼里,像盛满了星河。
“那,你还带我一起走吗?”
“你敢跟我一起逃跑吗?”云实像回到了曾经秘密花园里女孩的样子,却少了笃定的,丢了狡黠。
苏木没有回答,只是安静地看着对面高楼稀稀落落的窗口透出的光,猜想着他们是不是也是这样的不眠夜。
不是怕时光将爱淡忘,而是云实知道曾经的伤口有多可怖。
如果说一段破裂的情感,一定找出一个凶手,那云实便是那个理应被处死的人。
云实是这段恋爱的主宰者,当然,她也在另一段情感里被主宰着。在秘密花园红着眼睛的女孩,哭红的双眼是另一段情感里被主宰的产物。站在这段情感之端的是梁夏,隔壁班爱耍帅的调皮男孩。高中时的男孩子,最能激发荷尔蒙的是篮球与女孩,精确点说,是女孩,篮球只是种借助性的工具,吸引女孩的尖叫。而梁夏在与苏木班的一场班级比赛中,处处被压制,大抵是身高的原因,总之被苏木抢尽了风头,此起彼伏的女孩的尖叫,化作梁夏心里的怒火,最后同用力砸在地面的球倏地飞上空。所以在收到全校皆知的苏木喜欢的女孩的告白时,得意是可想而知的,当初的怒火早酿作坏水,贴近云实的耳朵,轻声说,女孩的脸红透了,但在听了那邪魅的声音说出的话后,褪去,冷白
“好呀,我答应你。”
“不过,你得,”
“混蛋!”
虽说骂了混蛋,少女仍照着做了,便有了秘密花园的表白。
最后便是戏剧化地在某日夜里,看到秘密花园里亲吻的女孩与染夏,还有苏木的拳头。可恨的是,女孩挡在了染夏身上,拳头最终落在苏木自己的膝盖上。浑浊的呼吸声,女孩啜泣声,空气里似有血腥的味道。
不安在突然冻结的空气里扩散,直至侵占所有的空气,胸腔突然的皱缩,楼上的住户搬动家具发出的嘎吱嘎吱声,云实以为再也不会听得到回答时,当听到像远方传来的声音,
“好,”
云实,轻轻拥抱苏木,苏木将拥抱的力度放大放大,似乎想将彼此镶嵌拥有。
多年前的第一次在一起,是一个赌注;多年后的第一个决定,是一场游戏。
2018.6.28早 6:00
这一天只有重聚的幸福,从嘴角的弧度到女人橘色绣满金丝绣菊的在步法轻盈里旋转跳跃的裙裾,都沾染了曾经青春的模样,当然,抹去了伤痛加了滤镜的青春,光鲜亮丽,诱人可口。
这是座古镇,商业化如墙角的青苔,爬上了新旧雌雄的景点,不管不顾,不畏不惧,也无可奈何。不过无所谓,逃亡的情侣想要的从未是风景与历史。紧握的双手黏滋滋的,却始终紧握着,蹋过石板步行街,穿过五颜六色的人群,细数宝塔的阶梯数。最热烈的时候,也是开始衰败的时候,彼此都嗅到腐朽的味道,从时间的阴沟,从跳动的心里,却忍不住放任自我,将自己和对方欺瞒,这一切会是永远,不过只是末日的挣扎,颓唐等着笑话。努力微笑的脸,在光下,沟壑清晰,努力追逐的青春,悲怆里才知不可追。
青春的遗憾,像生命里的大窟窿,张大了嘴,渴望填满。苏木和云实像赶着时间,慌忙地填着那些清楚的遗憾,在影院看一部激情的电影,趁着黑暗亲吻,却只在彼此的嘴里嗅到了黏腻的午间的咖喱盛宴,浓烈让人作恶,又忍下,赋予热情与爱,因为青春。在游乐场同在高空尖叫,却因年纪显得做作而不合情宜。在情侣的主题酒店,神圣地坦诚相待,却因一日的追赶青春,显得力不从心,草草了事,鼾声四起。
云实在鼾声里睁大了眼睛,一切显得虚幻而扭曲,身侧躺着的人,肚子微微隆起,头顶的繁茂之地已有微凸的征兆,睡梦里的他用手挠着自己的脖子,那里蚊子新咬的包清晰可见,脸上的油腻在黑暗里波光粼粼,让人想到案板上的肉。
“滋滋,”手机在桌面震动的声响将云实纷杂的思绪拽回,拿起手机,显示着,夏琪,下意识地咬住了下嘴唇,被人用力钳制住的心脏在逼仄的胸腔里发出浑浊的声音。犹疑着接还是不接,仿佛接了电话,所有的一切便被戳破,赤裸裸地裸露在世人的面前,那些腥臭的秘密。
扫了眼身旁的人,仍在睡梦里扯着鼾,心虚地走下床,地上的纷乱的衣衫让云实心里的愧疚更深了,从地上捡起披肩随意披在身上,垫脚轻声走到阳台处,拉上玻璃门,深深吸了口气,滑动接听键,电话里传来干净的深厚的男声,
“云实,”云实感到陌生而熟悉。
“嗯,我在。”
“你,”电话里的夏琪停顿了好久,久到云实怀疑这是个梦境。
“是决定走了吗?”夏琪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了,像从深远的山谷里,后伴随着几声急促的咳嗽,云实能够想象,夏琪点了一支烟,站在古堡二楼挂满奇异的的五色的线缠绕的插座底下,手里的烟明明灭灭。咳嗽,是因为不常吸烟的缘故,烟钻图烟钻进了气孔里。
“我不知道,我能够去哪呢?”
“云实,”夏琪又叫了一次,
“祖母想你了.”
云实笑了起来,挂断了电话。
2018.6.29早 6:00
苏木醒的很早,轻蹙着眉,怀里的女人睡得很甜,黑色的头发缠绕了大半张床。嘴微微嘟着,同曾经一样。幸福的模样,棱角却时时发出尖锐的光,让苏木时时想着昨夜的电话,
“木,你什么时候回来,”
“木,我,想你了“”晴往常的温婉的声音似有些哽咽,玻璃碴子一般戳进苏木的心上,阵阵抽搐。
“我,对不起。”晴的声音久久没有响起,电流的滋滋声在彼此之间,良久,长长的嘟声,割断。
粗粝干燥的手轻柔地触碰着女人的脸,想记住那睫毛洒下的幸福阴影,想沉溺女人浅浅的清甜呼吸里。
云实醒了,睁着眼看着男人,男人的纠结表情痛苦地卡在切换点,像一半在阴影里,一半留存着明媚。
彼此都没有说话,或者说,都在心里编辑说话内容。
相聚的愉悦,谁来抛出离别的刀子,保全自己,把罪犯的身份丢给别人。
2018 6.29夜20.00
陌生的地方,最渴望夜幕的降临,因为,所有的夜色都是一样漆黑。
黑暗中的两人,以自己最安全的姿势待在自己的保护区,一场博弈就此开始。却不能如曾经一样,轻挑棋纸的一角,哗啦啦结束。
云实将自己蜷缩在一个很深的座椅里,能让自己小小的一团完全陷进座椅软软的漩涡。苏木则靠在旁边的柜子上,手上夹着的烟明明灭灭,该叹的气便化作一圈圈的烟圈。悄悄扔出第一枚试探,
“明天,我们就走吧。”
苏木说着,听不出任何情感。
“去哪,”
“去你想去的地方。”
云实昨天接到了编辑部的电话,说是要与她商量刚编辑的新书的出版,要求必须当面谈。这么多年,虽然自嘲自己只是写着玩,但终究是个俗人,又怎么能逃脱出版的诱惑,开始犹疑明日的离开。耳里又不时响起夏琪的声音,昨夜里接到的夏琪的电话,沉默的男人干净厚实的声音里夹杂的颤抖,全化作坏女人模样。
黑暗里的两人试探着,在彼此边缘,扔出试探性的话语,虽在商量逃跑的路线,却又始终在心里盘想着挣脱彼此的轨迹。
试探直至最后的清晨,仍没有结果,却在一场闹剧里打破了。
当然先说出离开的人便是背叛者,成了曾经青春的逃犯。
你猜对了,最先逃跑的是苏木。
空气中是某种侥幸与成年的悲哀。
闹剧要从晴说起。苏木的女朋友,像小奶猫的女人,爱苏木爱的极深,以至愿用自己的生命去结束这场试探。
“苏木,祝你幸福。”
看着这条短信时,苏木的眼睛跳的很厉害。但仍在试探的边缘,祝福还达不到做背叛者的筹码,直至晴的朋友打电话,告诉晴扼腕自杀的消息,像一颗炸弹把所谓青春,情怀的东西炸得粉碎,试探也就没了意义,毕竟对于背叛者来说,背负一辈子的杀人的心理重担来说,青春的情感要容易放弃得多。
“云实,我,”
“你后悔了,对吗?”
“我抛弃了一切来寻你,那还是要把我扔下是吗?”
面对首先戳破试探的人,另一方就可以体面地做受害者,痴情者,毁掉所有只为情者,加以眼泪,加以威胁,加以失望,以及自身在边缘试探时那些物质因素,悉数可以丢掉,因为对方叛逃了,我是伟大的受害者。
叛逃者与受害者,有时候会辨不出戏里戏外,他们开始越演越深。
“都是我的错,”
叛逃者开始将所有的过错大包大揽,受害者也开始忘记那些自编自导,
“我这么爱你,怎么可以,”
痛苦抱头状,
“我连未来的模样都想好,可,”其实彼此心里都明白,未来大抵都没有彼此。
这是一场戏,更是一次博弈。
高潮是离别,离别是结局。
最终叛逃者剖心哭泣,受害者累觉不爱,携带着破碎的心,离开玩笑终止的地方,回到暧昧开始的地方,平行线继续交叉缠绕,像个冒头偷看的浪,不一会儿,淹没在后浪里,什么都不存在,什么都未曾发生。
如果是这样似乎过于简单。
叛逃者没过多久终会想起青春的伤痛,淡出叛逃的负罪,但强硬在情感里只配扮演坏人,因此再次以痴情的模样出现在急于脱身的大打决绝牌的受害者前,
“云实,我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