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辣椒秧子栽下那天起,妈妈就掰着手指头过日子了,心里头火急火燎,隔三岔五的,要跑到菜地里看看动静。
秧苗子使出了吃奶的劲儿,身杆子不断窜高,枝桠不断发展,嫩嫩绿绿的叶子日益茂盛,渐渐地,细细的花骨朵冒了出来,白白碎碎,星星点点地洒遍了整个枝头。再有不久,小小的、尖尖的辣椒崽崽怯怯地钻了出来,一个、两个……
已有年岁的母亲现今回忆起来,还掩饰不住当年的那份欣喜和期盼,“每天要到菜地里去看看去摸摸辣椒崽崽,只想着它快点长成才好。”那感觉,那神情,分明是一个痴情的妈妈,忘情地抚摸着她可爱的孩子。
随着辣椒的生长,妈妈的神情一天比一天开朗,“好了,好了,辣椒出来了,就不愁下饭菜了。”
直到几十年后,我才逐渐明白: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每一轮季节的收获,所提供的生活资料,对在土地里艰难刨食的人生的意义何其重大。而母亲,承载着生活的重担,既要每天上山下地劳作,又要操持全家老小的饭菜和生活,在揭不开锅的窘境中,小小的辣椒,替她解了一个大大的难题!
春耕夏种秋收冬藏,岁月总是不经意地轮换。春天栽种下去的辣椒苗,夏初就开始不断地摘收了。从青辣椒,到红辣椒,到干辣椒,收获的季节一直可延续到秋日。在这长达数月的时间里,貌不惊人的小小辣椒,不断地给人们能量,给人们欣喜,给人们的生活增添美好的气息。
那些年,限于物质的贫乏,我们大多生活在“一定……才”的模式中:一定要到过年,才可以穿身新衣裳;一定要过生日,才可以吃个荷包蛋;一定要等到端午临近了,才有新新鲜鲜的辣椒出场。
夏初长成的辣椒,带给人们的第一个惊喜,便是在味觉上一举打破大半个冬季带来的寡淡和沉闷。入冬以来,万物停止了生长,饭桌上的两个菜碗里,往往是淡淡的萝卜,抑或寡寡的酸菜交替上场。横空出世的辣椒,带着火药一般猛烈的辣味,撕裂开人们的嘴角,侵袭了人们的舌头,惊醒了春蛰的人们。
妈妈说,有了辣椒,啥子菜都成了好菜。
不是吗?辣椒炒了萝卜,萝卜香了;辣椒炒了白菜,白菜甜了;辣椒炒了豆腐,豆腐美了;倘若有幸割丁点猪肉炒辣椒,妈呀,这可是人间美味了。再高级些的,酸辣子炒大肠、剁椒焖鱼头,哪一道不让人流口水呢?
当然,辣椒出来后的最大盛事,就是端午节的辣椒炒仔鸭。
夏天这个小姑娘刚脱下春袄换上凉装,端午节就不期而至了。除了粽子,美美地大快朵颐一通,便成了刚刚忙完春耕的人们最大的节日愿望。
于是,刚喂肥的仔鸭宰杀切块,一钵,刚长成的辣椒洗净切片,一盆,熊熊燃烧的柴火上,锅内沸腾的菜油响动得迫不及待了,一钵鸭肉倒进,马上燃烧起一片热情,再一盆辣椒倒进,却只少许燥动,激动的菜勺左翻右滚,上下搅合,只一到两刻钟,一盆香气扑鼻、让人口舌生津的辣椒炒仔鸭出锅了。通常,少肉吃的孩子们早早就把鸭肉一抢而光,同样缺荤的大人们只能就着孩子们吃剩下的零碎肉块,尽情地享用鸭肉浸润过辣椒片,“好吃,真得好吃。”他们往往这样朴实地夸赞。只可惜,今时今日,违背节气常理的反季节大棚蔬菜,加之饲料快速催生的鸭子,纵然再高明的厨师,也绝难再让人找寻到彼时的口味了。
辣椒可绝不仅仅只是调味品。
单有它,就可制作出许许多多绝好的美味来。
譬如擂钵辣椒。从田头忙活归家,匆忙间无菜下锅,于是,从辣椒树上拣几个壮实的青椒,丢进刚燃完的灰烬里,烤些许分钟,待鼓壮壮的青椒煸软了,表皮发皱了,辣香散出了,再拣出洗净,置入擂钵中捣碎,加盐,行了,夹一把入口,爽!
妈说,就凭这擂钵辣椒,就可吃下三碗米饭。
譬如通辣椒,也叫灌辣椒。摘回青椒用开水煮八九分熟,晾干水份,在辣椒头开一个口子,灌进米饭、蒜头、盐、鸡丝等佐料,再封口在太阳下暴晒。食用时,晒干后辣椒放入烧好的油中拌炒,在温火状态下炒到通黄即可,那个香呀,那个脆呀,美得不行。
难怪妈妈老说,有了辣椒,就啥都不怕了。苦难岁月中,在有辣椒的日子里,竟然给人增添了许多的干劲,许多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