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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写过两个红楼梦里求人办事的案例,一个是贾芸谋事,另一个是贾珍捐官,今天写第三个。该事例出自第十五回《王凤姐弄权铁槛寺,秦鲸卿得趣馒头庵》。(黑色加粗字体为书中原文)
凤姐随宁府为秦可卿送殡,晚间在馒头庵下榻,老尼净虚看周围人大都散了,只有凤姐几个心腹,便开口相求道——
“我正有一事,要到府里求太太,先请奶奶一个示下。”凤姐因问何事。老尼道:“阿弥陀佛!只因当日我先在长安县内善才庵内出家的时节,那时有个施主姓张,是大财主。他有个女儿小名金哥,那年都往我庙里来进香,不想遇见了长安府府太爷的小舅子李衙内。那李衙内一心看上,要娶金哥,打发人来求亲,不想金哥已受了原任长安守备的公子的聘定。张家若退亲,又怕守备不依,因此说已有了人家。谁知李公子执意不依,定要娶他女儿,张家正无计策,两处为难。不想守备家听了此言,也不管青红皂白,便来作践辱骂,说一个女儿许几家,偏不许退定礼,就打官司告状起来。那张家急了,只得着人上京来寻门路,赌气偏要退定礼。我想如今长安节度云老爷与府上最契,可以求太太与老爷说声,打发一封书去,求云老爷和那守备说一声,不怕那守备不依。若是肯行,张家连倾家孝顺也都情愿。”
老尼说她有件事想去求太太也就是王夫人,先看看凤姐是什么意见。凤姐一听肯定得问是啥事啊,老尼便一五一十地讲了。
咱们捋一捋老尼所托之事。
张财主家的女儿金哥已经收了聘礼,许给了原任长安守备之子,是人家的未婚妻了。
谁知道这姑娘在去庙里进香时又被长安府府太爷的小舅子李衙内看上了,不管她有没有人家,非娶不可——这剧情倒有点水浒传里高太尉的义子高衙内看上林冲之妻的意思。
张家正两头为难,不想守备家听说了此事,也不分青红皂白,先上门来骂张家没底线:“一个女儿许给几户人家?”骂完还不解气,索性一纸诉状告到衙门去了。
守备家下聘礼在先,自是占理,不怕告状。张家就不行了,若把女儿许给守备之子,得罪不起长安知府;若要许给知府的小舅子,那守备也不是好惹的,怎么办?
守备是军职,负责管理总务、军饷和军粮。长安知府则是百姓的父母官,相当于地级市的市委书记。县官不如现管,两下相比,知府大人更有势力。何况守备又撕破脸在先,于情、于理,于脸面、于后果张家都不能认怂,既已对簿公堂,便奉陪到底吧。
到这里,您发现问题没有?事情有些不对劲呢。
首先,在把女儿许给谁这一点上,张家只看利弊,完全没有考虑过当事人、也就是金哥本人的意见,她就像一个货物,命运完全不由自己。此处已为后面金哥的自缢种下了悲剧的种子。她还是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若生在贫寒之家,更不知怎么样呢。当时社会女性的地位由此可见一斑。
第二,此处虽放在第二点说,却比上一点重要得多。长安知府是当地的父母官,守备若状告张家一女多聘,必然告到长安知府处。贾雨村刚刚官复应天知府时,不是也立刻接审了薛蟠强买香菱打死冯渊一案嘛。
可若没有知府的小舅子强娶,张家也摊不上官司。张家冤枉,难道不该与守备合力向知府状告他的小舅子李衙内吗?为何反上京寻门路,非退守备定礼不可?可见知府明知此事,支持李衙内强娶。
知府大人既站在内弟一边,又手握裁定大权,那寻个由头判守备退亲不就得了?可知府没这么做,可能顾虑有二:其一,他担心由此与守备的后台—— 军区司令即长安节度使结怨,故要找更有话语权的人递话给长安节度使,让他告知守备退亲。而长安节度看贾府面子办事,就不会心存芥蒂。其二就是这个知府对自己为官的形象比较谨慎,不打算明目张胆徇私枉法。所以把球彻底踢给张家,只对他们施压,令其自寻门路,使守备主动撤诉、接受退亲。
知府这算盘打得够精细,自己和小舅子完全躲在暗处操控,看起来就是守备家与张家在打官司。张家没理,但知府又不允许他输—— 那样小舅子就娶不到金哥了。若说让他赢,知府还不出力。张家没有退路,只得设法找人去压守备一头。
有谁能做到呢?当然得是守备的上司,也就是长安节度使。长官发话让你退定,肯定好使。那么又有谁能说得动长安节度使、让他替张家说话呢?贾府。
老尼当日曾在长安与张家有旧,如今又身处贾府家庙之中,是绝好的中间人。
凤姐听了笑道:“这事倒不大,只是太太再不管这样的事。”老尼道:“太太不管,奶奶也可以主张了。”凤姐听说笑道:“我也不等银子使,也不做这样的事。”
凤姐听完笑了,说这事倒不大。守备的军方背景,全靠节度使撑腰,而长安节度使素承贾府人情,所以搞定他并不难。还记得贾珍捐官时永兴节度使在戴权口中不过是冯胖子而已,都没空应他。在贾府面前,一个节度使并不可怕,所以凤姐说“这事不大”。
后半句“只是太太再不管这样的事” 倒是实话。这事说白了,虽然不难,但让王夫人求贾政去以势压人,只为一点银子,贾政怕是不会去做,王夫人也不一定敢开口。贾政不会去做的事情,如果王熙凤私下里做了,这就不是什么小事了。
净虚听了,打去妄想,半晌叹道:“虽如此说,张家已知我来求府里,如今不管这事,张家不知道没工夫管这事,不希罕他的谢礼,倒像府里连这点子手段也没有的一般。”
老尼不放弃:“太太不管,奶奶也可以主张了。”凤姐又笑:“我也不等银子使,也不做这样的事。” 这似乎话里有话,有放长线钓大鱼之嫌。凤姐对整个事情的姿态就是:这事儿没什么难的,但我们没必要管。
老尼受了张家之托,自是有好处可拿。开头她就说了,张家是大财主,有钱,每年还都往庙里进香火,爱财的嘴脸一览无余。
如今听了凤姐的话,她感觉希望渺茫。可又不甘心,思量一会儿,有的放矢地出了一招,叹道:“虽如此说,张家已知我来求府里,如今不管这事,张家不知道没工夫管这事,不希罕他的谢礼,倒像府里连这点子手段也没有的一般。”
老尼老奸巨猾,说凤姐“不希罕他的谢礼”,先替爱财的王熙凤撇清干系,即便接手此事也不为钱财,再用“倒像府里连这点子手段也没有一般” 的话一激,说得凤姐来了兴致—— 我管你这事是为证明我的能力和手段,好胜而已,并不为钱。
老尼很了解王熙凤的性格:爱财,却偏受不得别人说她图财;好面儿,遇事必要给足她体面;要强,听不得别人说她不行。请将不如激将,几句话正点在凤姐穴位之上,效果立竿见影——
凤姐听了这话,便发了兴头,说道:“你是素日知道我的,从来不信什么是阴司地狱报应的,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你叫他拿三千银子来,我就替他出这口气。”
看似进入了死胡同的事,却被老尼几句话扭转了局势,让刚才还懒洋洋、似乎不感兴趣的凤姐心花怒放、甘愿效力,何况凤姐也不白忙,有银可收。净虚自己亦不负张家所托,也得了谢礼。一箭几雕。
凤姐夸口道:“你是素日知道我的,从来不信什么是阴司地狱报应的。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 这位凤奶奶真心霸道、强悍又狠毒,完全没有敬畏和约束。
先说下大话,显得自己咖位大、能力强,只办大事,接下来自然要狮子大开口叫个高价,能唬住对方最好。于是凤姐继续道:“你叫他拿三千银子来,我就替他出这口气。”
一张口就是三千两,凤姐觉得不少了,单看数字也确实不少。可一对比老尼的的反应,还是少了。凤姐不知道,贾府举手之劳的小事,却足已让张家焦头烂额,情愿倾家荡产来摆平。
老尼听说,喜不自禁,忙说:“有,有!这个不难。”凤姐又道:“我比不得他们扯篷拉牵的图银子。这三千银子,不过是给打发说去的小厮作盘缠,使他赚几个辛苦钱,我一个钱也不要他的。便是三万两,我此刻也拿的出来。”
老尼一高兴,脸上就表露出来了,痛快答应。凤姐马上发觉钱要得少了,可话已出口,不能收回,只好欲盖弥彰地替自己描补一番:“我比不得他们扯篷拉纤的图银子。”既不为钱,那三千两做什么用?“不过是给打发说去的小厮作盘缠,使他赚几个辛苦钱,我一个钱也不要他的。”
凤姐头一回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尚显稚嫩。小厮跑腿哪里用得了三千两,贾府小姐一个月的月钱才二两银子,小厮怕是连十两银子都拿不到。
最后再来一句“便是三万两,我此刻也拿的出来。” 这话也难免有些夸大,标榜自己完全不把这三千两看在眼中。其实还是面子作祟,担心自己要得少让老尼看了笑话。其实老尼才不管这些,只要凤姐答应出力,目的便已达成。凤姐不知不觉已入了老尼圈套,自己尚且感觉良好。
老尼连忙答应,又说道:“既如此,奶奶明日就开恩也罢了。”凤姐道:“你瞧瞧我忙的,那一处少了我?既应了你,自然快快的了结。”老尼道:“这点子事,在别人的跟前就忙的不知怎么样,若是奶奶的跟前,再添上些也不够奶奶一发挥的。只是俗语说的,‘能者多劳’,太太因大小事见奶奶妥贴,越性都推给奶奶了,奶奶也要保重金体才是。”一路话奉承的凤姐越发受用,也不顾劳乏,更攀谈起来。
到此时,凤姐吹再大的牛,老尼也会应和。担心夜长梦多,她催促凤姐:“既如此,奶奶明日就开恩也罢了。” 这意思很清楚了,三千银子明天就能兑现。
凤姐虽应了,还得仔细琢磨一番如何实施,所以又摆谱道:“你瞧瞧我忙的,哪一处少了我?既应了你,自然快快的了结。” 我既然答应了你,肯定给你办,催什么催。
老尼又立马奉承道:“这点子事,别人的跟前就忙的不知怎么样,若是奶奶的跟前,再添上些也不够奶奶发挥的。”
您是忙,可您这么能干,这点小事还不够塞牙缝的呢。能者多劳,太太看您事事妥贴,越发都推给您了,您也要保重身体才是。
一席话说得凤姐越发受用起来,第二天就把自己的心腹旺儿叫来了。旺儿媳妇是王熙凤娘家带来的陪房,后面很多背人之事凤姐都是打发旺儿出面去做的。
凤姐便命悄悄将昨日老尼之事,说与来旺儿。来旺儿心中俱已明白,急忙进城找着主文的相公,假托贾琏所嘱,修书一封,连夜往长安县来,不过百里路程,两日工夫俱已妥协。那节度使名唤云光,久见贾府之情,这点小事,岂有不允之理,给了回书,旺儿回来。且不在话下。
张家之事由贾琏出面说给云光是正理。但贾琏不在,送黛玉去扬州了。何况贾琏就是在家,他也未必认同凤姐的所作所为,因而不在家对凤姐而言倒更好,直接打发人伪造一封贾琏的书信送与长安节度使。
云光见贾府人来送信,理所当然认做是贾府领导层意思。自己久欠贾府之情,不过一句话的事,哪里会不答应,自然马上照办。
那凤姐儿已是得了云光的回信,俱已妥协。老尼达知张家,果然那守备忍气吞声的受了前聘之物。
凤姐果然有手段,不着痕迹地替张家把事办了。
谁知那张家父母如此爱势贪财,却养了一个知义多情的女儿,闻得父母退了前夫,他便一条麻绳悄悄的自缢了。那守备之子闻得金哥自缢,他也是个极多情的,遂也投河而死,不负妻义。张李两家没趣,真是人财两空。
张家行事完全不顾女儿的心意,金哥见退了原聘,二话不说上吊殉情了。守备之子听说后也不负情义,投河追随而去。
这里凤姐却坐享了三千两,王夫人等连一点消息也不知道。自此凤姐胆识愈壮,以后有了这样的事,便恣意的作为起来。也不消多记。
凤姐为钱施展手段,坐享了三千两银子,却连累了两条人命。张家本是受害者,后来居然联合起施害方去欺压别人,妄想事后与知府联姻,傍大势、攀高枝,最终落得人财两空。
倒是凤姐此番从中得利,尝到了甜头,后面越发胆大妄为起来。
不过善恶到头终有报,任是凤姐机关算尽也逃不掉终级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