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政府四楼的电梯门开了,文彦(女)把右耳机重插了下,手机里正好放着汪峰的歌《存在》。
走了进去,电梯地毯上赫然写着“星期二”,想起上周二来此,一个星期恍然而逝,只是这个周二不再是个例常上班的日子,它更像是一根刺,拔或不拔,都痛。
文彦本准备寒假在家写好毕业论文的开题报告,这是每一个研二学生最头疼的事,男友小夏支招:“你们县也算个历史文化名城吧,干嘛不去县志办公室看看资料,或许会有灵感。”可是饭桌上妈妈却泼了一头冷水:
“县政府咱们家什幺关系都没有,你也进不去。说谁不会说,小夏要是有关系你让他带你进去啊!”
“他又不是我们县的,再说他还在学校看书呢,刚买了过年前一天的车票。”文彦想让妈妈知道自己这个一穷二白的男友,还是很上进的。
“读书读书,你读研,他读博,又不知道以后能不能找个好工作,要不读书有啥用?还隔得那么远,怎么还没分掉呢?”
“妈,你去年夏天不是说这个寒假准许我到他家过年吗?”
“不可能,想都别想,没结婚,你去他们家算个什么事啊!哪有城市老往农村跑的?!”
文彦不再说话,赶忙狗刨似的吃完了饭,下午一个人带上红皮的研究生证,说服了门卫,知道了楼层,来到电梯门口。看着地毯上的“星期二”她不禁说了声“好巧”,一想不对连忙问旁边人:“这地毯每天都换吗?”“嗯,明天上面写星期三。”一个陌生人回答,就在这时四楼到了,文彦来不及看清对方,赶紧出来了。
找到了县志办公室,敲门应允后她看到一个年近四十的妇女坐在电脑旁,她直接递上自己的学生证,一口方言:“打扰了,我是XX大学的研究生,这是我的学生证,因为毕业论文要写些跟咱们县有关的东西,想借用下这边的县志材料,不晓得行不行?”那位办公室唯一的行政人员立马收起漫不经心的态度,像迎接一位外宾似的,直起了身子,把研究生证翻了一遍,又看看办公室五个桌子上各地的县志和年鉴资料,然后指了指隔壁的办公室:“你去旁边问问任主任。”文彦于是照例讲了一遍来意,让她没想到的是,任主任突然问道:“你是学古代文学的?今年寒假有没有时间到这边来实习?”文彦一想这样查阅资料岂不是更方便,但怕忙于“公事”而没法干“私事”,又想起隔壁女人电脑上的淘宝网页,连忙加问了句:“如果没有事情忙时,我可以看自己的书吗?”主任不作正面回答:“我是来让你锻炼锻炼的。”文彦也顺水推舟:“那请问还需要其他什么条件吗?”她言外之意是你们有什么报酬吗。主任说:“不需要了,直接来就可以了,最后也能有些补贴。”话说到这个份上,文彦不禁认真地算起日期:“哦,那明天星期几啊?”
“明天地毯上写着星期三。”主任放下手里的文件资料,再次抬起头。
文彦骨子里有种不着边际的诗情画意,对庄严肃穆的政府机关一直有种莫名的疏离感,刚才说话时只顾着应付,试图说服,盘算利害,并没有注意任主任,此刻才真正打量起眼前人:板寸头,却不是鲁迅似的横眉直竖,在前额的发迹稍微留长些,弯了下来,既不凌厉也不耷拉;椭圆脸,脑袋不大,眼神里也没有她一路上看到的浑浊与警觉,不大的眼睛不小地微笑着,像要把一切都藏起来,却没有一丝恶意,安静地听你,真是个不动声色的人啊!不动声色的人总是让人迷惑,比如他要自己来县志办到底能帮上什么忙呢?
“绝对啊,都到县政府实习啦!我看啊,他准是看上我们阿文了!”闺蜜阿茜一边递过来一个鸡翅,一边笑着打趣道。
“是啊,还不是你说只有今天才有空,要不姐姐今个就上班了。罪过啊,我还一本正经地跟人家说:‘我表姐孩子明天满月,我周四来上班吧。’来,我看看这七个月的大肚子,怎么一转眼就满月了?”肯德基里,热热闹闹的,都是要过年的味道,文彦也就什么都不管了,趴下来听听阿茜的肚子。
“过去过去,大庭广众的。你倒怨起我来了,当初我就是不同意你考研,又离家那么远,难得见个面。他考博你就跟着考研,一个个都多大岁数了,还凑这个热闹,最后还两地分居。你三年他四年,一毕业我孩子都打酱油了,说真的,不要别人一问你就说自己有男朋友了,傻啊你,你还是到县政府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对象,回来老老实实过日子……”
文彦知道再讲下去就和她妈妈一个基调了,连忙打岔道:“三四岁的孩子就打酱油,你儿子神童啊!”
大家都觉得谈话不知该如何进行,双双沉默。文彦不是不知阿茜是为她好,两个人发小,除了初中不在一个学校,其它一直形影不离。阿茜活得很实在,大学毕业当一小学老师,结婚生子一波波来,“过日子嘛,不就是这样,柴米油盐,结婚生子,你还想怎样?就算你活得再精彩,最后还不是一日三餐?何苦折腾自己?”大学毕业后阿茜一直是这样的说词,以前文彦还试图反驳,阿茜还会睁开自己疑惑的眼睛听听另一种声音,可是现在她肚里怀着孩子,更是深信不疑。
“你说,去县政府坐哪辆公交?”文彦打破沉默。
“414,我妈每天上班都坐那辆车,经过你家,也经过县政府,没错。”阿茜又抓起薯条往嘴里放。
“少吃点,都是些垃圾食品,对孩子不好。”文彦夺过阿茜手里正撕开的番茄酱。
“你知道的,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我觉得来到肯德基就是天堂,我想我以后一定要让我的孩子吃得起肯德基,弥补我小时候的遗憾!”阿茜长叹一口气,又似有憧憬。
“可是,这些都是垃圾食品!”
“可是,我们是生在中国!”
不知为什么,阿茜声音突然有些哽咽,但是很快就平和了,像玻璃窗外的人群,再怎么行色匆匆,大声讲话,夜色下隔着厚厚的玻璃墙看起来总是安然些。人都需要这堵玻璃墙,既要透明地看与被看,也要藏好自己的声音。这时阿茜的电话声响起,文彦不再看向窗外,转头望着她:“老公,我和文彦在一起吃饭呢,你自己热一下晚饭啊!……啊?没有,我很乖啦,没有吃肯德基……也不是麦当劳……知道啦,好,带你向阿文问好!……嗯,晚上回去说,拜!”
“你和你老公感情真好!”文彦感慨道,毕竟他们只谈了半年,就匆匆结婚了。
“只要是个差不多的男人,相处久了,感情都会很好。大学那会总说什么感觉啊,共同语言啊,瞎扯,你也不要还一天到晚诗情画意的,被那些小说给整迷糊了。”
“别说小说啊,你当初被班主任收去的小说可不比我少,有一次小说里还夹了一封情书,老师在全班朗读,那称呼可肉麻了——我高贵典雅的茜茜公主,哈哈!对了,你老公喊你什么啊?”
“公主。”
“真甜蜜,一直是公主的命啊。”
“其实,是他想当王子。”阿茜没有笑,撕开另一袋番茄酱。
直到周四上班的414公交车上,文彦的鼻子里总是荡起昨晚的番茄酱味,她喜欢这个味道,酸酸甜甜的就像这没有意义的生活,但终究要有些味道,只是每个人的胃口不同罢了。公交经过以前她读的高中,还是同一个操场,那年阿茜一边踢着毽子一边说:“彦,我知道你不安于这个小县城,天南海北的尽管去吧。什么时候累了,回来了,我一直在这里等你。我!等!你!”三下完毕后,她用后脚跟勾了一个完美的弧度,毽子绕过早晨的太阳,落入她手,闪开的羽毛托着她明媚的笑靥。她的身子和长长的马尾只微微摇了下,便稳得好美。
“是吧,未来的作家?”
阳光下阿茜那眯缝的眼角,自信的嘴角,洁白的衣角,纯真如梦。彦,心如刀绞。
到办公室时昨天的那位女士已经到了,文彦老道地自我介绍:“我是来这实习的,我叫文彦,请问您贵姓。”“我姓刘。”“那我怎么称呼您呢?”“随便怎么都行,他们都直呼其名,他们都是领导,我一个小兵,打游击的。”“刘姐,我以后就这么叫你吧,你真幽默。”然后抢过刘姐手里的扫帚,打扫卫生。刘姐道:“我昨天都拖过了,没啥扫的,哪能让你们研究生做这事啊!”文彦只是微笑,看着刘姐提着两个水瓶出去了,她寻思着,打开水的地方在哪呢?
正想着进来两名男子,文彦以最快的速度知道了谁是陈科长、张科长,并牢记二位的长相头衔。第一天上班她觉得先忙自己的论文实为不妥,连忙亲昵地叫着刘姐,问她自己可否帮上一点忙,刘姐想了半天,便让文彦录入一些县志的序文。文彦拿过还没录入的《曲江县志》《于都县志》《淄川区志》三本厚厚的书,坐在连接着打印机的那台空位电脑前,霹雳啪哒地敲起来了,过了不久任主任开门进来了,笑着说:“打得还蛮快的啊!”“还好。”“你在打什么?”“我在帮刘姐打县志的序文。”“嗯,那你今天就先打这个吧。”
一个上午的时间,三篇序文打好了,文彦几经校对,推敲序文的写法,并琢磨着任主任叫自己来实习到底何意。下午上班时她主动和陈科长、张科长打招呼,并示意自己愿意一献拙才,帮帮他们解决些棘手小事。可是,大家都微笑点头,却不曾点将授命。文彦便找些论文需要的材料,她是学诗词学的,可是本县县志里的诗词才二十余首,不够写毕业论文的。她想把范围扩大到市里,简单询问了下相关资料,办公室的人一下子好热情,陈科长连忙找来了两本《XX府志》,是乾隆、天启年间的,张科长又找来了正德、光绪年间的版本,这时大家好像都有事忙了,各不相干,各怀心事。
文彦告诉自己一切不可操之过急,有事就帮忙,没事就忙自己的论文,别搞得好像自己真来上班似的。她自己也苦笑了,想起一开始害怕“公事”占用“私事”太长时间,现在倒巴不得一头砸进“公事”中,或许是妈妈最近的态度,让她觉得要是能留在政府机关,将是毕生的荣耀。星期五时任主任带着几个科长去省里出差了,文彦心想也许他们回来就有新任务了,自己也有“事”做了。但是她没想到的是,周五一天都要和刘姐过长剑论短刀,实在辛苦。
周五一来她便惯性地坐在昨天的空电脑桌前,放下包,扫地,开机,正疑惑谁是这个位置的主人时,坐在后面的刘姐便拿来一个“庹”字问道:“美女,这个字怎么读啊?”文彦在电脑上用拼音试了几个音,宣告放弃,过一会刘姐笑着说:“读tuo(三声),研究生也不认识这个字啊。”文彦尴尬地笑了声,眼里浮现孔乙己炫耀茴字有几种写法的情景。但她只说:
“刘姐,您别叫我美女,我妈从小就一直说我长得丑,你叫我小文或文彦就可以了。”
“哪有家长嫌自己小孩长得丑的啊!你们就是白富美,高学历高素质,一结婚都是家长买房掏钱。你说嘛,基本都是独生子女,哪家不是几套房,最后不都是你们小孩的,个个都是百万富翁,我就不相信现在有女的会找个农村的,一穷二白的,哪像我们那个年代啊,那要有勇气啊!真是羡慕你们啊,年轻真好,要是让我重新过一遍,真不晓道会是怎样呢?”
“要是让我重新过一遍,真不晓道会是怎样呢?”这句话像是一阵狂风,把文彦的那间心灵小屋又掀了三重茅。她想起毕业工作的那一年,在一个高中忙死忙活地备课教学,一次周五例会,在容纳全校老师的会议室里,她眼圈莫名地湿润了,她看着满会议室的老师们,仿佛看到了自己的30岁,40岁,50岁,看到了退休,看到了死亡。这时坐在她旁边的邹老师递过来一张面纸,他什么也没问,但是她记得他们在篮球架下的对话:
“小姑娘篮球打得不错啊,多大年纪了?”
“22岁。”刚出校门的文彦,对年龄没有概念,在大学里她是师姐,在社会,她是师妹。
“真小,真好,要是让我从你这岁数重活一遍,真不知道又是什么样子呢?”
会议结束后,邹老师通过QQ给她发了一条信息:“什么决定,都是越早越好。不要像我,三十多岁,骑虎难下。”
那一学期结束,文彦辞职考研了,也是那一年,男友辞职考博了。一无所有,又都死不回头。
“美女,你毕业后想做什么工作啊?”刘姐问道,文彦收回了思路。
“做老师,我们是师范专业的。”
文彦坐在电脑前,背对着后排的刘姐,心事一片悲凉,原来对抗命运的结果是不上不下,或许妈妈说得对:“叫你别考研,年纪也考大了,考个公务员多好啊!谁说一定要关系,你看你堂姐,人家就是凭自己啊!你也不试试就一棒打死!也别说什么喜欢不喜欢,那么大还不现实?!”
“像你们这种情况也可以考公务员啊!对了,你妈在哪工作?”刘姐继续问道。
“我妈退休了。”
“退休之前?”
“塑料厂。”
“那你爸呢?”
“啊?他呀,也退休了。”
“你有男朋友吗?”
“呵呵。”文彦开始搪塞,开始讨厌这时的自己。
“你们研究生了,以后工作还回小县城吗?”
“说不上,哪有工作去哪吧。”
“要让我说,你还是别回来,我们这种小地方结婚都早。你毕业,27岁,挺尴尬的。跟你说吧,你现在坐的这个位置是徐科长的,他儿子30岁了,家里都着急婚事,他儿子倒说:‘急啥,先忙好事业,到时找更小的。’你们回家不好找啊!”
“嗯。我知道刘姐为我好。”
“还有,今天就我们俩,我跟你说,你昨天不是问我找事做嘛,其实我自己也没事,录入县志序还是任主任给我找的事呢。其他人都在修县志,这县志过几年要重修,你也插不上手,自己查查资料就回家,反正你在这也没工资。”
“嗯,谢谢刘姐提醒,我明白了。”正说着打开一本2006年的本县年鉴,看到许XX书记的名字,便问道:“刘姐,听说许书记最近升迁了啊?”
“我来这时间不长,不懂这些。他们都是领导,就我一个小兵。”
“那刘姐学什么专业啊?”
“我是学会计的。”
“哦……”
“我以前在保险公司,才来这里。那时候工资不要太高啊!”
“那现在呢?”
“现在不行,年纪大了,就图个清闲。”
“你们在这工作都挺轻松的啊!”
“哪里哦,上班有时都不敢聊天啊淘宝的,被发现就不好。今天领导不在,才敢这样。”
“哦,那别人工资都多少啊?”她还没忘。
“他们要高,三四千呢。”
“他们都有编制吧?”
“这个怎么说呢,在这里,楼下打扫卫生的都能是公务员呢!”
文彦终于明白,刘姐为什么希望自己早点回家,善意的话就是自己在这真的没戏,恶意的,她就不敢想了。
下午上班时在政府门口刘姐骑着电瓶车呼啸而过,看见文彦好意停下,同载前行。到办公室一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文彦一直用的那台电脑打不开。刘姐一下子沉下脸来,一副天要塌下来的样子:“这台电脑要是有问题就糟的了!所有重要资料都在上面,它还连着打印机!我一般都不碰徐科长的电脑。”文彦试了几下,都说进入睡眠模式,于是她把情况一一记下,到门外电话询问了精通电脑的男友,修好后对刘姐说:
“我以后真不敢用这台电脑,要不明天我把自己的带来吧!”
“明天周六,不上班,星期天也休假。再说你带来也没用,这里没有无线网络,有线的,插口也满了。你还不如把书带回家,多方便。今天在门口看到你走过来的,你都腿走的吗?”
“没有,我坐公交,到站下来后还要走一段路。”
“你看看,来回来也不方便。在家多舒服,我老公老要让我开车上班,我都懒得来。美女,你来看看,这件衣服怎么样啊?”刘姐一边说话一边抓紧时间浏览淘宝网页。
文彦看见一件灰白格子毛领大衣,款式还好,便自然地问了价钱,得知后提醒:“一百多,衣服还好,但毛领质量估计不好。”“这个原价一千多呢,打一折的。”“要不等等看,评价也才两个。”“算了,反正我的衣服也多,基本上都不穿重的。”文彦微笑着,转过头忙自己的事,过了一会刘姐突然笑了,文彦配合地问道何事。刘姐窃笑道:“朋友问我最近有什么大作?”“刘姐都在哪里写东西呢?”“就在博客或者空间里写。美女啊,你也把你写的拿给我们欣赏欣赏啊!”“我不会写,除了论文,那些也就为了混个文凭。”“中文系研究生还能不会写东西,开玩笑啊!”“真的,呵呵。”刘姐这才打住。
文彦翻了几页书,突然觉得好压抑,便走出政府大楼,出去长长舒了一口气。突然走到停车处,看到刘姐的那辆黄色电动车,在一排排小轿车中,甚是惹眼。那晚,她决定走路回家,即便很远,再远,也要走回去。
周六周日一过,文彦又整装待发,毕竟领导都开会回来了。到四楼拐弯口时终于看到开水房,发现办公室的两个紫色水瓶放在水箱旁,显示烧开的绿灯也灭了,她便灌好水拎着去办公室。刚进来发现有一个陌生男子坐在自己常坐的那台电脑前,他笑着说:“小文,把水都捎回来了啊!”文彦也大方地笑着说:“徐科长好,我看见绿灯灭了,就顺路拎回来。”“哈哈,我要是能有像小文这样的儿媳妇,就有福气咯!”文彦稍微表示一下羞涩,然后瞟了眼刘姐,看见她极力配合的笑容,觉得好解气。突然她感觉一种强烈的悲哀,觉得自己在一点点地变化:还是那间三重茅的心灵小屋,只是外面的狂风渐渐熄灭了,可自己内心盘旋的那口气仿佛要冲破自家屋顶,自以为是气贯长虹,却不知是鱼死网破,茅屋当年的温暖,她好像慢慢淡忘了。
那天她更加沉默,只在另一张空位上整理《XX府志》里的诗词,虽然徐科长的电脑桌没人坐,她也坚决不碰,遇到不懂的就用手机上网。有时任主任会到这个办公室来查看,她心里有数,却也不动声色,只在本子上写写画画,连头也不抬。下午任主任再来时她开口问道:“主任,我可不可以把这几本书带回去,里面有些东西我想复印下。”“这里就有打印机啊!”“哦,好的。”然后走到打印机前,找到复印键,把书打开往上一放,就自行复印了。整个办公室里,只听见打印机哗啦啦出纸的声音。主任呆了一会,跟陈科长说:“到我办公室来,帮我看看电脑!”二人走后,刘姐问:“你是要把这几本书都复印吗?”“书太厚了,我只复印里面有诗词的部分。”
周一晚上回去,妈妈好奇地问道今天是不是给她什么任务了,文彦只得说自己忙着查资料写论文呢。但是周二早上她确定主任在隔壁办公室后便主动“出击”了,主任倒是很尊重自己,放下手头的文件资料,明白来意后便也说明一切:“其实我们年后要办第三卷的《天南地北XX人》,这个工作需要到处去联系人,隔壁那几个人,怎么说呢,我当初要你来就是发现你沟通能力很强,虽然我们说的话并不多。”
“谢谢任主任,但是现在离过年还有两星期,我有个请求,您看能不能这样子……”
“嗯,你说。”
“我想把这几本《XX府志》借回去写论文,主要是这几本书网上、新华书店都没得卖的,大概今年夏天回来还给您。”
“可以。”
“过年前这几天我就在家看书了,今天下午就不来了,年后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校,因为导师都要搞课题编书啊,都要我们打下手的,也许年一过就会通知我们去学校,所以我把手机号码给您,如果您觉得我还可以去锻炼,我又没有回校,就正好了。”
“嗯,可以。对了,小文,那些县志你都看得懂吗?”
“一知半解,大概知道讲什么。”
“唉……其实我们还真需要你这样的人,”任主任寻思似的摸了下头,“你妈妈在哪工作?”
“退休了。”
“退休之前?”
“塑料厂。”
“你爸呢?”
“也退休了。”
“退休之前?”
“制药厂。”
“你毕业之后准备去哪工作?”
“说不上,家里就我一个小孩,我妈还是希望我回来。”
“我劝你,还是到大城市去看看。我们这个小县城,你再有能力,没关系,也挤不进来。我怎么晓得的呢?我有两个侄女,高中老师,在家这边怎么也考不上,到沿海城市反而容易多了,你可以往XXX地区发展发展。小文,你今年多大了?”
“26岁。”
“毕业也二十七八了,小县城结婚都早,你这个年龄到大城市就不觉得大了,像你们往沿海城市发展发展,以后买房都是男方的事,你机会会更多些,人也轻松些。”
文彦听到这里,感动得一塌糊涂,同样一个意思,说者说得有多真,听者才能听得有多深。她要了主任的名片,留了自己的号码,几番感谢后回到办公桌上久久不能平静,过了三分钟她突然自问:“主任怎么知道我没男友?”就在此刻主任突然推开办公桌的门,直接点了文彦的名:“小文,你过来帮我看下电脑!”文彦过去时任主任远远地站在椅子后,比正常还远。文彦一看word文档,只按了个回车键,便好了。主任不得其解地靠近电脑,靠近文彦,文彦解释说:“我也经常遇到这种情况,看见顶格的就想用空格键空出两格,但它就是不动,后来乱按个回车键反而空出来了。”由于两人都盯着电脑,文彦第一次看清任主任的侧脸,皮肤白皙,右眼角却有了细细的纹,她突然想起了母亲。
就是这个寒假,一天晚上母亲看电视看着看着睡着了,她便轻轻地拿下母亲的眼镜,才看清母亲眼角密密麻麻的纹,松弛的眼皮,耷拉下来的全是疲惫,不似睁开时那般有神有力有狠劲,她有次和妈妈开玩笑说:“妈,我真的很怕你那双眼睛。”妈妈听后一口气直往下说:“你爸死得早,什么事都我一个人,你要不怕我谁还能管得了你啊!其实他活着又怎样,你爸再上进,他农村那一大家子也要把人拖得半死,眼神都是被生活逼出来的。有时妈看小夏对你真没的说,可是你妈是不忍你吃苦啊,妈不想你的眼神也变成我这样!”她又想起了那个面容模糊的父亲,想起照片上的父亲,帅气的二十几岁小伙子,要是父亲还活着,也该有纹了,像任主任那样看着舒服的纹。他们的纹,像眼前办公桌上的那盆文竹,绿得像松,轻的像风,风划过松,摇曳一针针的纹,柔软细腻,却不失铿锵。离开办公室时,她再看了一眼那盆文竹,她知道文竹又叫云竹,也许云里雾里、朦朦胧胧的,才能真正如竹般耿直、清雅吧。
周二上午十一点半,文彦把书本收拾好,杯子洗好,什么都没说,起身回家。只是下午,或者以后都不会来了,也不知道刘姐明天是否还穿着那件耐脏的黑色羽绒服。走下县政府楼前的阶梯,手机铃声响起:“是否找个借口继续苟活,或是展翅高飞保持愤怒,我该如何存在?”一看小夏的电话打来了,三言两语后文彦说:
“亲爱的,年后5天,就是2月15号,老师喊我们回校做课题。”
“这么早?你们的课题不是年前就做好了吗?”
“傻瓜,一年不见,你不想我吗?”
“嗯,我待会去网上看看车票。”
……
放下电话,她已经走到门卫处,跨出政府大门的刹那,她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一路走一路哭,旁若无人,她终于可以旁若无人。远处,414的公交马上就要到站,文彦却没有像往常一样赶着去投币,她在等下一班的车,好让路上的时间多些,想想回去怎么和妈妈说。但她没想到的是,下一班车上文彦居然看到了阿茜的妈妈。
“阿姨好,下班回家啊。”
“嗯啦,文彦在啊,干嘛去呢?咦?眼圈怎么红了?”
文彦一听,许是压抑太久,居然把最近的事向阿姨全部倒出,良久,阿姨说道:
“小文,其实我们家阿茜一直很羡慕你,她说自己这辈子一直呆在这个小县城,结婚生子,忽然觉得好没意思。”
“真的吗?什么时候?”
“上周你们见面——是周三晚上吧,她打电话给我的,那时好晚了,太晚了。”
注:此文虽以小说的方式讲出,却是人间真事。相信这篇文字里,我们或多或少都能找到自己的影子,关于爱情,关于事业,关于人心,关于选择。2012年残稿,如今读起,依然感慨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