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文公上（2）

四、

有为神农之言者许行，自楚之滕，踵门而告文公，曰：“远方之人，闻君行仁政，愿受一廛而为氓。”文公与之处。其徒数十人，皆衣褐，捆屦、织席以为食。陈良之徒陈相与其弟辛，负耒耜而自宋之滕。曰：“闻君行圣人之政，是亦圣人也，愿为圣人氓。”陈相见许行而大悦，尽弃其学而学焉。

有个叫许行的人，提倡神农的思想，他从楚国来到滕国，对滕文公说：我从远方来到这里，是因为我听说了君上施行仁政，我们愿意来做滕国的臣民。滕文公就给他们安排了住处。他们一共有几十人，都穿粗麻衣，以做鞋子、织席子为生。

楚国的陈良有个学生，叫陈相，陈相和他弟弟陈辛，带着农具也从宋国赶到滕国。他对滕文公说：我们听说了君上正在推行仁政，君上就是圣君，我们希望成为你治下的百姓。陈相在滕国见到许行，相谈甚欢，从此放弃了以前从陈良那里学来的儒学。

陈相见孟子，道许行之言曰：“滕君则诚贤君也；虽然，未闻道也。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今也滕有仓廪府库，则是厉民而以自养也，恶得贤？”孟子曰：“许子必种粟而后食乎？”曰：“然。”

陈相后来见到孟子，说许行对他说过：这个滕君也确实算是一个贤明的君主，但却并没有真正懂得道。一个贤明的君主应该和他的臣民一起耕种，一样吃喝，一同治理。现在滕国还是有国君自己的粮仓府库，这依然是剥削他的臣民来养活自己，怎么称得上是贤明？

孟子问道：这个许先生一定是自己耕种，吃自己收获的粮食？陈相回答：是的。

“许子必织布而后衣乎？”曰：“否，许子衣褐。”“许子冠乎？”曰：“冠。”曰：“奚冠？”曰：“冠素。”曰：“自织之与？”曰：“否，以粟易之。”曰：“许子奚为不自织？”曰：“害于耕。”曰：“许子以釜甑爨、以铁耕乎？”曰：“然。”“自为之与？”曰：“否，以粟易之。”

孟子接着问：许先生一定自己织布做衣服穿吗？陈相回答：不，许先生穿粗麻衣。问：许先生带帽子吗？答：带的。问：什么样的帽子，答：素丝做的帽子。问：自己织的？答：不是，是用粮食换的。问：许先生为什么不自己织呢？答：那会影响他种地。

孟子又问：那么这个许先生用锅烧饭，用铁梨耕地吗？陈相回答：是的。问：自己做的？答：不是，也是用粮食换的。

“以粟易械器者，不为厉陶冶；陶冶亦以其械器易粟者，岂为厉农夫哉？且许子何不为陶冶，舍皆取诸其宫中而用之？何为纷纷然与百工交易？何许子之不惮烦？”曰：“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为也。”“然则治天下独可耕且为与？

孟子说：以粮食交换工匠们的工具、器物，并不是在剥削工匠；工匠们也是拿他们的产品来交换农民的粮食，难道就是剥削农民？而且许先生为何不自己烧陶炼铁，自己制作这些器物，放在家中随时取用？为什么要不厌其烦地和各种工匠去换？

陈相回答：各种工匠有各自的技艺，许先生不可能一边种地，一边干着各种工匠的活。孟子追问：那么为什么你觉得治理一个国家，可以是一边种田一边治理呢？

管理也是劳动的概念今天已经普遍接受了。孟子的这一段在今天只是个常识。

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为备。如必自为而后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故曰：或劳心，或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

管理者有管理者的事情，普通百姓有普通百姓的事情。我们每一个人，都享受各种工匠为其制造的产品，如果强求每一个人自己为自己制造，那就是让天下人疲于奔命。

所以说：或者用脑力，或者用体力。用脑力就是做管理工作，用体力的接受这样的管理。体力劳动者供给脑力劳动者物质需求，脑力劳动者接受体力劳动者生产的生活资料。这是天下通行的原则。

“当尧之时，天下犹未平，洪水横流，泛滥于天下；草木畅茂，禽兽繁殖；五谷不登，禽兽逼人；兽蹄鸟迹之道，交于中国。尧独忧之，举舜而敷治焉。舜使益掌火；益烈山泽而焚之，禽兽逃匿。禹疏九河，瀹济、漯而注诸海；决汝、汉，排淮、泗，而注之江，然后中国可得而食也。当是时也，禹八年于外，三过其门而不入，虽欲耕，得乎？

在尧的时代，天下还不太平，水道不通，大水横流，到处都是水灾；那个时候，草木非常茂盛，禽兽得以更多的繁衍，以致粮食歉收，人类的生活受到极大的影响，全国到处都是禽兽的踪迹。帝尧对此深为忧虑，任用舜去治理。舜委派益掌管火，益用火烧掉山泽中的部分草木，禽兽只得逃离到山林深处。

禹则是疏通了九条河流，引济水、漯河入海，疏汝水、汉水，通淮水、泗水，最终归入长江。治理好以后中国的土地才重新可以种植粮食。在那个时候，禹治水在外八年，三过家门而不入，就算主观想去耕种，这可能吗？

后稷教民稼穑，树艺五谷，五谷熟而民人育。人之有道也，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圣人有忧之，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放勋曰：‘劳之来之、匡之直之、辅之翼之，使自得之；又从而振德之。’圣人之忧民如此，而暇耕乎？

后稷教导民众学习农业，学习种植五谷，五谷丰收了，人们的生活有了保障。人类有其自身的规律，如果吃饱喝足以后，只是安逸居处而不接受教育，那么和禽兽的区别就不大。所以圣人担忧这个，让契做司徒，教导民众学习礼仪人伦：父子之间，要相亲相爱，君臣之间，要遵守礼义，夫妻之间，要分工明确，长幼之间，要尊卑有序，朋友之间，要诚信交往。

帝尧（放勋）说：劳动者继续他们的劳动，归附者欢迎他们的归附，入邪路的引他们入正途，内心险恶的让他们变回正直。用一切方法帮助他们，呵护他们，让他们获得基本的幸福生活。然后我们再教育他们，让他们成为品德高尚的人。圣人为管理百姓所想所做的事情有很多，怎么可能有闲暇自己种地？

尧以不得舜为己忧；舜以不得禹、皋陶为己忧。夫以百亩之不易为己忧者，农夫也。分人以财谓之惠，教人以善谓之忠，为天下得人者谓之仁。是故以天下与人易，为天下得人难。孔子曰：‘大哉，尧之为君！惟天为大，惟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君哉舜也！巍巍乎有天下而不与焉！’尧舜之治天下，岂无所用其心哉？亦不用于耕耳。

尧以得不到舜这样的人才为忧虑；舜也是以得不到禹和皋陶这样的人才为忧虑。而忧虑于耕种一百亩田地的困难，那是普通的农民。分给别人钱财叫做施惠，教导人保持善心的叫做忠贞，为天下寻找到最佳人才的就是仁爱。

所以，把天下交给别人很容易，为天下找到合适人才很难。孔子说：伟大啊！作为君王的帝尧！上天是最伟大的，而帝尧就是以上天为榜样。这浩荡无极的天啊，我们实在没法描述它！伟大的君王舜啊，巍然广阔的天地，他无心去占有。尧舜治理天下，能够无所用心吗？只是没有用心于耕种罢了。

地位越高，能力越大，责任也越大。

“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陈良，楚产也；悦周公、仲尼之道，北学于中国，北方之学者，未能或之先也。彼所谓豪杰之士也。子之兄弟事之数十年，师死而遂倍之。昔者孔子没，三年之外，门人治任将归，入揖于子贡，相向而哭，皆失声，然后归。子贡反，筑室于场，独居三年，然后归。

孟子接着说：我只听说用华夏文明去改变四境的蛮夷，没听说反而要被蛮夷改变的。陈良是楚国出生的人，本来就是因为喜欢周公、孔子的思想，喜欢华夏文明，才往北来到中国的。现在中国的学者，已经没有比他好的了。他也算得上是个豪杰之士。你们兄弟二人跟随他几十年，而陈良一死，你们就背叛了你们的这位老师。

当初孔子去世以后，过了三年，学生们才纷纷离去，离去的时候，他们和子贡告别，还是会放声痛哭。子贡又独自回到孔子墓地，继续为孔子守丧三年。

他日子夏、子张、子游以有若似圣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强曾子。曾子曰：‘不可，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暴之，皓皓乎不可尚已。’今也南蛮𫛞舌之人，非先王之道，子倍子之师而学之，亦异于曾子矣。

后来，子夏、子张、子游觉得有若长得像孔子，准备以侍奉孔子的方式来侍奉有若（借此以慰思念），要求曾子参加，曾子没有同意，他说：不能这样，孔子的高尚道德是那么的洁白，如同江汉之水的洗涤，如同夏日太阳的照耀，他的伟大是不可以模仿的。

如今这个从南方蛮夷之地来的毒舌，是在毁坏先王留下的治国之道，你们背叛你们的老师去学他的东西，你们和曾子的境界比，是多么的不同。

吾闻出于幽谷、迁于乔木者，未闻下乔木而入于幽谷者。鲁颂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周公方且膺之，子是之学，亦为不善变矣。”

我只听说人们从低洼潮湿地区，迁徙到阳光明媚长满大树的地方，还没有听说过做相反迁徙的。《鲁颂》有这样的句子：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周公是要惩罚南方蛮夷的，你却在学他们，你这不是越学越坏了吗？

“从许子之道，则市贾不贰，国中无伪；虽使五尺之童适市，莫之或欺。布帛长短同，则贾相若；麻缕丝絮轻重同，则贾相若；五谷多寡同，则贾相若；屦大小同，则贾相若。”

陈相说：如果我们按照许先生的思想来，则可以将物品的市场价格统一，就可以保证全国都不会再有欺骗，即使你让一个小孩子去买东西，你也不用担心他受骗上当。

将来布帛的长短，丝绸的轻重，五谷的多少，鞋子的大小，都做一个统一的规定，一种规格一个价格。

曰：“夫物之不齐，物之情也。或相倍蓰，或相什百，或相千万；子比而同之，是乱天下也。巨屦小屦同贾，人岂为之哉？从许子之道，相率而为伪者也，恶能治国家？”

孟子回答：物品的品种繁多，是物品自身的特性。品质的差异可以是几倍到千万倍不等，你要把这个统一了，其实是在搞乱这个世界，高品质鞋子和普通鞋子都是一个价钱，还有人去做高品质的吗？这违反常理的思想才是最大的欺骗，学习这样的东西是不可能治理一个国家的。

在宗教往热的状况下， 墨家的思想还真是可以实现的。仔细体会这段文字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墨家思想表面看比儒家更伟大，实现起来却往往是一种危害。

五、

 墨者夷之，因徐辟而求见孟子。孟子曰：“吾固愿见，今吾尚病，病愈，我且往见。”夷子不来。他日又求见孟子。孟子曰：“吾今则可以见矣。不直则道不见，我且直之。吾闻夷子墨者，墨者之治丧也，以薄为其道也。夷子思以易天下，岂以为非是而不贵也？然而夷子葬其亲厚，则是以所贱事亲也。”

一个名叫夷之的墨者，通过徐辟来求见孟子。孟子说：我倒是愿意见一见，但我今天身体不好，改日身体好了，我去拜访他。夷之听说后就没有来。过了几天，又一次来求见。孟子说：今天应该可以见一见了。我要把道理和他好好说透。

听说这个夷之是个墨者，墨家办理丧事，是以薄葬为正，夷之想以此来改变天下风俗，就是说他觉得薄葬父母才算是高贵，那么如果夷之厚葬父母，就是在用卑贱的方式对待他的父母了。

儒家的厚葬是与自身条件相匹配的，超过了自身条件的，也是违反制度。墨家讲的薄葬则是无条件的，即使再富有，也应该薄葬，这里就有违常理，大约这个夷子家境很好，所以孟子借此可以让他明白墨家贵薄葬的逻辑错误。

徐子以告夷子。夷子曰：“儒者之道，古之人‘若保赤子’，此言何谓也？之则以为爱无差等，施由亲始。”徐子以告孟子。孟子曰：“夫夷子信以为人之亲其兄之子为若亲其邻之赤子乎？彼有取尔也。赤子匍匐将入井，非赤子之罪也。

徐辟把孟子的话转告了夷子。夷子说：按照儒家的理论，古圣人对于他的臣民“若保赤子”，这个讲的什么呢？在下以为讲的就是大爱是没有分别的，只不过是从各自的亲人开始。徐辟再把夷子的话转告了孟子。

孟子说道：夷子真的以为，一个人对自己的亲侄子，和对别家的孩子一样亲吗？夷子引用的《尚书》是有所指的，君主对无知小民触犯法律，如同你看到无知小儿可能坠入井中一样，都是对无罪者的拯救，而不是平安无事的常态下的爱。

且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而夷子二本故也。盖上世尝有不葬其亲者，其亲死则举而委之于壑。他日过之，狐狸食之，蝇蚋姑嘬之。其颡有泚，睨而不视。夫泚也，非为人泚，中心达于面目。盖归反蔂梩而掩之，掩之诚是也。则孝子仁人之掩其亲，亦必有道矣。”徐子以告夷子。夷子怃然为间曰：“命之矣。”

上天创生万物，都有唯一的本源，夷子的思想是在混乱这个本源。最初的原始时代，对死去的亲人并不埋葬，而是扔到附近的野地里。但人们后来经过这里时，就会看到亲人的尸体，或被狐狸啃吃，或被苍蝇蛆虫叮咬，难受到额头出汗，不忍心再看。

这额头出的汗，可不是出给别人看的，而是内心惭愧之情的表现。所以他们就赶紧找来工具把亲人掩埋了。掩埋的习惯就是这么开始的，那么孝子仁人安葬他们的亲人，自然就有一定的规则。

当徐辟再把这些话转告夷子后，夷子思索了许久，最后感慨说：受教了。

亲疏有别是儒家的根本。说亲疏有别当然是指常态下，君子们舍弃私利关爱天下，那是对于特别事件的处理，与亲疏有别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