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去了四年，竟然从来没有忘记MRS LAN。如果可以重来，我想我与她的故事肯定不会留下遗憾。

01）

第一次见到Mrs Lan是一个深秋的上午，Tina带我去了夏威夷最有名的高级养老院—-one Kalākaua。进入这里还真不容易，首先在楼下前台的Ipad里输入了所有个人资料；Tina签名后拿了房间钥匙，值班人员电话沟通之后，我们才容许进去三楼。

到了她的房间门外，看见门上有一个可爱的小熊贴纸，上面写着Welcome，心中暖了一下。

Tina先轻轻敲门三声，然后听到了一个沙哑的声音：“请进来。”，透过声音，我都触摸到了一种威严。

我看见Mrs Lan面对电视，坐在一个可以自动调节的沙发里。胸部以下盖着厚厚的被子，虽是深秋，房间里开着空调，恒温22度。

她的右面靠窗，窗下有一排木沙发，沙发的坐垫是夏威夷图案的本地刺绣，阳光穿过窗帘的缝隙，暖暖的落在沙发后面的盆栽上。

Mrs Lan与我只有简单的寒暄，她的眼睛里有一种深不可测的力量，是那么的清醒和警觉。94岁的脸上写满了人间的沧桑。我不得不仰视她。活到了这个年纪，已经看尽了所有的繁华和苍凉。

按照约定我都准时去她家，开门之前我都是轻轻敲几下。我会准备好她的早餐，清理前一个晚上的垃圾，清理垃圾时她会提醒我要垃圾分类。

每一次她都是自己站起来，双手抓住步行辅助器，一步一步顫巍巍的往卧室的厕所前行。步行辅助器每一次落地的沉重，可以感知她的每一步都是那么吃力。

我紧张地注视着，准备随时扑上去，攫住她倒下去的瞬间。

她的卧室有一张床，床上的被子和枕头永远都是保持一个样子。因为她自己无法上床和自如的自我行动，她坐的地方即是沙发又是床。

看着她吃力的将自己的身体，从步行辅助器缓缓的移动到沙发上，我的心都是掉在嗓子眼上，她坐下来喘着粗气，也就是我放下心来的时候。

随着时间的推移，发现Mrs Lan的声音变了。我敲门时她会说：“是Annie吗？快进来.”她明显的对我有一种期待。

我总是不露痕迹地体现我内心对她的尊敬。哪怕不经意的为她倒一杯水，递一张纸巾。

她是值得尊敬的，她捍卫了国家的安全，她为夏威夷的今天的美丽和世界和平做出了巨大贡献。看着墙上她年轻时期的照片，我不禁感慨万千，那时她也是那么的美丽动人。

02）

我们经常一起看韩剧，她有时像个孩子似的随着故事情节的演变而激动。她明明知道是一个电视剧，她也那么的专注地融入其中。

甚至与我一起猜测主人公的命运，这是很少见的。因为她的职业生涯，决定了她必须冷静理智，还要善于隐藏自己的感情。

她总是深情的不厌其烦对我说起，她三年前去世的先生。他们兩个大学毕业后，参加了珍珠港之战。

她老公是空军部队里主管所有军用物资和燃料供应的高级负责人；她在海军部队里服役，负责太平洋地区的安全和保卫的高级将领，经常与FBI交接。

因为安全和保密，他们夫妻双方哪怕退休后都不能泄露各自的工作内容。说到这里她就会动情地告诉我：“Annie，退休后我们从不涉及工作，我们养金鱼，整理花园，烧制陶瓷，这是我们共同的爱好。”

有时她亲切的摸着一个陶瓷青蛙的头对我说：“Annie，This is my pet.它会带给我good luck。”她现在吃饭的碗都是她先生亲手烧制的。每一次我洗碗时她都吩咐我小心。

只要说起先生，她的语气里流露着一个小女孩的甜蜜，言辞里透露对先生的无限爱意。房间里有十几只形态各异的陶瓷鸭子和青蛙，还有几个花瓶。

有只青蛙的嘴里还含着一个苍蝇，栩栩如生！如果没有那场珍珠港之战，也许他们是艺术家。有时生活总是带给你意想不到的结局。

墙壁上有她先生的几幅山水画，也有一些她自己的刺绣作品。壁柜里有他们的结婚照。看着照片里他的先生，我怔了怔，就是这个男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作为胜利方，美国应邀他在日本作为战败国的投降书上以见证人身份，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们经过了战争参与了历史，然后回归到平凡的生活，这中间只有他们自己能够领会千帆过尽的世间百态。

Mrs Lan将每一个故事告诉我至少20遍，为了表示尊敬，我每一次都当作第一次般聆听。我想直到最后她都不知道我已经几乎可以背下来了，她也从来不知道自己反复告诉了我无数遍。

03）

有一次她突然问我：“Annie，你听见了钟声和歌声吗？他们在唱歌，我也会唱。”她就自顾自地唱起了歌，一首古老的我从来不知道的歌。她的声音低沉暗哑，听着她的不成调的歌声，看着她眼里的向往，我真诚的鼓掌和和音。

我似乎看见了一个10岁小女孩，当年作为陪嫁远渡重洋，来到了夏威夷的种种艰辛。

“Annie，你知道吗？我十岁后再也没有见到母亲。”她母亲牵挂着远在万里之外的女，每一年从大陆给她寄来了很多生活用品。

“因为自己学习，结婚，后来参加了珍珠港之战，然后有了孩子和机密工作。加上路途遥远，我从来没有机会回去过大陆。”她说着说着陷入了沉思。

在她的印象里，母亲永远都是她十岁时候见到的样子。她说起母亲时温柔的眼光融化一地。

晚上看电视时，有时我从侧面偷偷地默默注视着Mrs Lan，她的头有些低垂，眼睛的余光很混浊。

一双布满皱纹的苍老的手，青筋凸起。老年斑也干枯毛躁，就好像走过了几个世纪。我无法将她与广岛长崎相连。

美国在二次世界大战中，向日本的广岛和长崎丢下原子弹后，派她去日本考察那里是不是Destroy（毁灭或者破坏）。因为她的脸是亚洲人的特征，去日本更安全。

但是这种冒着生命危险的任务是她作为军人不能拒绝的。我想她在日本看见满目疮痍时，她的内心是如何呢？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

2016年刚好美国竞选总统，电视机都是竞选画面。她看着，不出声，偶尔会发表一句评论：”talk too much！”（太啰嗦了）

每一个星期的一三五，我们会去楼下的健身房做运动。这里的老人都是80岁以上，有许多人坐在轮椅里，有专门的老师教他们。

Mrs Lan坐在轮椅里，一双手随着音乐和节拍跟着老师做运动。虽然她的手无法伸展开，她的腿无法站立,但是她是那么认真，我只有肃然起敬。

每一次出门之前，Mrs Lan都会将自己收拾的干干净净，最后还会搽一搽口红。那年底她的95岁生日，我送了一只香奈儿口红给她，她非常惊喜。

她将口红放在一个她用来收藏珍贵物品的口袋里。她告诉我说明天用，出去时才用。一个95岁的老人的眼里明天依然多么的美好和期待。

04）

第二年暑假我要回去中国探望父母一个月，我向Mrs Lan 辞行，为了减缓对她的打击，我提前了二个星期告诉了她。

她的眼里有不舍、留恋还有无奈。她说“Annie，我不能这么自私，你应该回去看看家人，不要像我留下遗憾。”最后她告诉我她有一样东西给我。

与其说照顾她，不如说是互相陪伴。我们一起度过了很多快乐的时光，很多时候我没有感觉到她是一个老人。

她虽然借着走路步行器，一步一步吃力挪动着脚步，但她从来不让我去厕所帮她，也不让我帮她换纸尿裤。她竭力维持着自己的尊严和隐私。

分别那一天终于来临了。我们很少说话，空气里流淌着哀伤。晚上九点我就要回家了，今晚是我们最后的告别。

我靠在她的身旁：“Mrs Lan，do not forget me,I will come back.”（不要忘记我了，我还会回来）她摸着我的头欣慰的笑了笑。

“你去柜子里拿三个碗，一个给你，一个给你的孩子，一个给你的先生。”这个碗只有三个，不是她先生烧制的瓷器，我不知道碗的价值，我知道是Mrs Lan对我的全部的爱。

她命令我将三个碗包好放好。这时她的形态俨然一个军人和将领，我只有服从，无法说不。“Annie，谢谢你，你也珍重。”

我依依不舍的离开了她，从她坐着的沙发到门口只有几米的距离，但她没法送我走到门口。我感觉到了背后她目送的泪光。在我关上门的那一瞬间，我差点掉下了眼泪。

如果Mrs Lan还健在就是99岁了，她还记得她的那只宠物青蛙，和我送给她的那只口红吗？

我始终记得我与她最后的拥抱，那一瞬间她的身体是顫抖的....

她最喜欢的那朵郁金香，至今还在我的记忆里盛开着，陪伴着，就如Mrs Lan，从没离去，清香扑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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