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死回生

这些年来,生活的重担早已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对陌生人的悲欢早已麻木,网络上各种各样的苦难在我内心不会引起任何波澜。我早就彻底失去了与为爱而死的人共情的能力,至于那些因经济压力或病痛而自我了结的人,他们的故事也根本引起不了我的兴趣。但万事总有例外,就在半个月前,我儿子的一个高中同学因大学毕业后适应不了社会,在24岁生日时选择了离去。这令他难过了好几天,总是在说,如果他们几个朋友能及时发现苗头并开导他几句,他也许就能在绝望的暗河里抓住一根代表希望的救命稻草,靠着它走出困境。我亦唏嘘不已,不只是因为这个韧性不够的青年于我家而言并非陌生人,更是因为他的经历与王健强类似,然而他们二人却有着完全不同的人生际遇。

我认识王健强是在我家楼下的喜多来超市,当时店员因为我用的是购物卡而不愿提供发票,而他正好在柜台边上,这件事便得以圆满解决。我听他一说话,就感觉他是一个很会与人打交道的人。一个深谙世事的人会很容易看出他与人交往既有真挚的感情,又带有明显的功利性,这种做不到“淡如水”却又能派上用场的交情对绝大部分世俗的人而言,都很是受用。

“由于刷卡消费我们都提供了返点,按规定是不提供发票的。”他随即看向店员,“但鉴于这位帅哥是我们的老顾客,特事特办就行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和他对视了一眼,都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他的话,我不信,他自己肯定也不信。当时我刚入住父母给买的新房,是第二次去那儿购物,而我也知道那超市刚开业不久。我至今不知那个超市是不是他第一个创业项目,但他当时说话的语气很符合老板(店员这么称呼他的)的气质,威严而不失温和,极易让员工产生一种既敬又怕还“爱”的感觉,这倒与他那一身搬运工的服饰极不相称。从那天起,我对他印象颇深。

我与他经常打照面,一来二去就熟识了起来。他虽比我大十岁,但因我们都有阅读的习惯,加上他经常约着我一起打麻将,没多久我们就成了可以卸下“面具”、互相打趣的朋友。我们偶尔会一起谈天说地,内容从时局、工作到流言蜚语,可谓五花八门。他很少聊及自己的生活,我只知道他刚老来得女,且他与他老婆是典型的老少配。一个人若与他面对面打过几次交道,那这人多半不会对他们夫妇之间十几岁的年龄差异感到震惊。他有着一幅令我羡慕的外表:头发浓密,面部轮廓分明,五官端正,身材修颀健硕,黝黑的皮肤尽显阳刚之气。(他当初要是底线低一点儿愿意吃软饭的话,也不至于想死的心都有了。)有人在的地方,他总会成为焦点。无论是在饭桌上、牌桌上,还是茶桌上,他总能侃侃而谈,而大家也会听得津津有味。他的烟瘾不小,说话时习惯叼着一根烟,时机恰到好处时用手夹着吸一口,让他在很多女人眼里显得既痞气十足,又魅力四射。

我们经常到河对面的茶楼里打麻将,因为那是我一位好友的母亲开的,当然,我那位好友也经常是牌局的参与人。散局过后,步行穿过跨江桥回家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这既能活动活动坐了几个小时的身子板,也可以让清新的河风为自己提提神、醒醒脑。从桥上望去,我们生活的这个小县城高楼耸立,竟有一种摩登都市的感觉。桥上往来的车辆并不多,行人也总是稀稀疏疏,又不觉让人感到冷清。

在一次我们本以为再正常不过的返程中,桥中央,护栏外,一个模样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正一手抓着护栏,一手示意不远处的两三个老头老太不要过去,嘴里还竭力发出吼声。

“小伙子,你还年轻,想想你的父母家人……”一位大爷对那似乎要跳下去的小伙说道。

王健强立马喝止了大爷,并走过去小声对他说道:“千万别提父母,说不定他这个状态就是他爹妈给逼的。”

从大爷的眼神变化来看,他明显是愣了一下,但他确实从此保持了沉默。王健强随即对小伙说道:“小伙子,也许你现在很痛苦,但只要活下去,以后你就会发现一切都不是事儿!”

小伙只是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你有啥委屈的,说来听听!”

“你他妈谁啊?我的事要你管?”小伙回道。

虽然心里早有准备,但一个满是无奈的表情还是不禁出现在了王健强的脸上。我因憋不住,只得转过身去笑。

“小伙子,我看你身高有那么高,五官也挺帅的,也不像是傻子。你这外形条件,虽然没有我那么玉树临风,但在我们这一带也肯定是排得上号的。”他突然看向我,“你看我旁边这人长这么丑,都还混得不错,你就这么挂了,不亏死了?”                                                     

他的话一出口,在场的不少人都笑了出来,就连那小伙也“噗嗤”一声咧开了嘴。只有我,好似触了电一样僵在那里,除了板着脸,挤不出任何一个表情。看着他将这么严肃且危险的场景搞得这么“欢乐”,我虽觉得滑稽,内心对他也生出了一丝佩服。

“我是恒大名都楼下多喜来超市的老板,我那儿正在招人,你如果不嫌弃那三四千块钱的月薪,可以到我那里来。”王健强继续说道。

“我辞职以前八千多一个月。”

“没关系,我认识很多老板的,你要这个薪资的工作,我可以推荐你去嘛!”

不知为何,小伙子突然陷入了沉默,别人说什么都不再搭理,但只要有人向前迈进一点儿,就摆出马上要跳下去的姿势嘶吼着,逼迫对方后退。

王健强思索片刻后,说道:“你想想你的孩子,看着他们长大绝对是一个极度快乐的过程。我的女儿刚学会走路,别提有多可爱了。”

那小伙子的神情变平和了。他的嘴角竟有一丝笑容,眼中流露出一丝快乐。王健强的话似乎勾起了他昔日甜蜜的回忆,当然,现在回想起来,他当时多半是沉浸于幻想。突然,他发出一声苦笑,然后抬头看了看天空,那神情似乎在嘲笑自己曾经的愚蠢。

“她曾说要跟我生一儿一女……我竟信了……真够幼稚的!”

王健强嘴角向上扬了扬,也许他自己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我太理解你的感受了。这种事情是男人的成人礼,大家都差不多,扛过去了,一个男人才能算真正成熟。不过,如果你真的觉得难过得受不了,就哭出来,但无论如何要扛住,要活下去。”

王健强盯着他,满眼真挚,面带微笑。我端详着王健强,一副看笑话的表情,本以为他的话不会起任何作用,但没想到那小伙虽有犹豫,最终却敞开了心扉。

“我们谈了三年,分手了,她同意我考上国家电网就复合。”

“她食言了?”

小伙停顿了一下。

“我……我……没考上!”

这时,周围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听到他的回答,有好几个人直接没忍住,笑出了声。小伙的脸立马就红到了脖根。偏偏就在这时,公安和消防的人也上了桥,正逐渐靠近。小伙见状,再一次发出了撕裂般的吼声,好像是已下定决心要马上跳下去,先行聚集勇气和力量。

“我以前也救下过一个同样要寻短见的姑娘……她决定好好活下去后,现在过得非常幸福。”王健强情急之下将这句话吼了出来,每个字都字正腔圆,而小伙似乎被他的声音震住了,旋即安静了下来。在场的救援人员没有说话,带队的民警给了王健强一个眼神,暗示他继续说下去。

“那女孩正经本科毕业。跟你很像,都是外表出众的那一类人。像你们这种要智商有智商,要颜值有颜值的人,情况比决大多数同龄人都好得不要太多,只要努力,人生不会太差。你下来,我保证介绍你们认识。”

我不知那小伙听王健强说到要介绍他与那女孩认识时,是怎么理解那句话的,也不知他究竟有了什么样的心思,但他的情绪确实平和了许多。另外,从他的神情可以看出他希望王健强继续说下去。王健强见状,便发挥起了他善于侃侃而谈的特长,开启了他天花乱坠的“忽悠”模式,由人生不可避免的挫折到幸福生活的美妙,由事业到婚姻再到家庭,由他的经历再到他认识的牛人的经历,由小伙的前女友到将来可能遇到的女孩甚至是未来的子女,由跳下去将会面临的痛苦到活下来可能会拥有的快乐,总之,无论是我能想到的,还是想不到的,他都讲到了。围观的人都被他的口才折服,似乎忘记了栏杆外还有一个正不怎么想得开的人。突然,一位民警见桥下水面救援设施已布置完毕,便“嗖”地一下箭步上前抱住了那个小伙。众人蜂拥而上,将小伙拉了进来。

“你是长得帅,但也没必要损我吧?”我们走下桥时,我说道。

“我也不是没办法嘛!当时除了你,我也不好说其他人。”

“不过说真的,我可真没一点兴趣趟这种浑水。”

“出于社会道义,我见到了,不能不管。”

“社会道义?万一他已经跳下去了呢?你是不是要下去救他?”

“那倒不会,只要有生命危险,我绝不涉足”

“还好,你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圣母’,否则你的家人可能会因你分不清轻重而坠入深渊。这些年,把跳水的人救上来而救人者体力不支牺牲了的事例、跳楼砸死路人的事例,都太多了。”

我的语速逐渐加快,语气逐渐凌厉,不经意间眉心处挤出了两条竖纹。

“命是自己的,他们都不珍惜,我们操那个心干嘛?社会资源整天消耗在这些不负责任的人身上,简直就是一种浪费。”我继续说道。

王健强深吸了一口烟,然后喘着粗气吐了出来。他并没有立即开口,而我也意识到我的反应有点儿过激了。我们俩向前走着,但脚步明显慢了下来。

“其实,我觉得,那些想自我了结的人往往都不想死。”如我所愿,王健强打破了沉默。

“我知道,否则怎么会磨叽这么久!”

“只要那些人是自愿的,我指的是没有被人威胁,没有健康问题,比如抑郁症那些,那么他们虽然会长时间地纠结,但真正下定决心要实施自杀行为的念头持续不了多久,少则几秒,多则几天。这期间稍微有人,尤其是亲密的人,拉一把,这个念头就会很快打消,而一旦打消,基本上就不会再兴起。就算没人干预,他们完全靠自己扛过去了,情况也差不多。”

“你哪儿得出这个理论的?”

“书上,当然这也是网上的老生常谈。”

他的语调令人感到沉重,其中居然呈现出些许落寞,完全没了先前劝解那个小伙时的蓬勃之气,对此,我一时竟有点儿摸不着头脑。

“刚才身边没人可损,不得不‘牺牲’一下你。”他看了看手机,“虽然今天我们都被收割了,但我还是想请你去鸟协喝一杯碧螺春,权当赔罪了。”

当时离饭点还早,而我也对这个话题意犹未尽,他的提议正合我意。

花鸟协会旁的坝坝茶摊就在不远处,因其观赏江景的绝佳视野,自然成了我们的不二之选。茶摊所在的那片空地上,榕树枝繁叶茂,夕阳透过树丫以及树叶间的间隙将余晖洒在青石板上,形成一条条不规则的金黄色带子。青砖砌成树坛,遛鸟的大爷们三五成群地坐在坛子上,鸟笼或在手中,或悬挂于树枝,而笼中的鸟儿百啭千啼,好像在挽留着初秋即将逝去的生机。

我们刚落座,便有一拨从我们身边走过的女子时不时回头望向他,见此情景,我不得不怀疑他临近四十岁才结婚是因为迷恋万紫千红,而不愿早早将身心都交于某一特定的人。

“我知道你不待见那些想寻短见的人?”他点了茶后说道。

“找一个没人的地方独自了结,我佩服他们的勇气;在人群面前犹犹豫豫嘛……”话音刚落,我便咧着半边嘴笑了出来。我说这句话时一直盯着他,而我的笑容没有声音,他一眼就能看出其中的深长意味。

“你认为刚才那小子是懦夫?”

“不然呢?想活,他不敢面对困难;想死,又没有勇气决绝地了断。”

“也许,你经历过那种信念崩溃的痛苦,就会对他们的行为多一份宽容。”

“你经历过?”

“是的。”

于是,他将一段在心中积郁了二十多年的经历告诉了我。

王健强童年不幸,靠着金庸、古龙和梁羽生的武侠小说陪伴长大。那些书中脸谱化的人物教会了他怎么做人、怎么对待爱情,也铸就了他少年时期的人生期望:成为一个完美的人,遇到一个完美的伴侣,拥有一段完美的人生。随着年岁渐长,他知道现实不同于书中描绘的世界,他也不可能如书中主角那般拥有让他得以逆天开挂的机缘。他的幻想逐渐退化,他的追求也逐渐具有实现的可能。但是,鉴于对自己容颜和智商的自信,骨子里或多或少还是带有一点完美主义的痕迹。

他有高尚的道德情操、自律的生活习惯、浓烈的家国情怀。经过高中三年的勤学苦练,他终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大学,选了一个极度喜欢却又极度冷门的专业。不出所料,在校园里,他遇到了那个让他刻骨铭心的人。

“从我见她第一眼起,就觉得她是我这一生奋斗的动力。”提到她时,他的眼神先泛出光芒,随即又显得失落。

那个女孩高挑、纤瘦,秀发乌黑浓密,脸庞端庄清秀,而她出众的颜值并不能掩盖其横溢的才华。对于怀春且雄心勃勃的少年而言,她具有不可抵挡的诱惑力。而在相恋的二十来个月里,他可谓是所有男生艳羡、钦佩的对象。

“当初,我一度认为我的爱情也会如小说中那般矢志不渝。”他望向远处,明显在追忆过去。

美好的恋情在最浓烈时戛然而止,我对此早已见怪不怪,但我仍然忍不住向他询问他们分手的原因。

“她说她父母不同意。”

“为何?”

“临近毕业时,我奔波大半年亦无法找到一份哪怕稍微像样一点儿的工作。”他笑了一笑,“我入校时以为,就算我专业不够好,我也不愁就业。不知我当初哪儿来的自信。”

他女友离去时表现出的果断与决绝并不令我惊讶,毕竟在我看来,对方的父母也许压根就不知道他的存在。一想到他曾幻想他们的感情会“矢志不渝”,我就感到好笑又心酸。

“离校未就业确实让我颜面无存、备受打击,但这与失去她的痛苦相比,可谓云泥之别。”

“再也不相信爱情了?”

“那倒不是。虽然当时有明显的心碎的感觉,但心里一直有一个声音提醒我:郭靖的初恋是华筝,令狐冲的初恋是小师妹,还有狄云、阿飞、张无忌……”

我不知道就业和爱情同时失利的痛苦令他神情恍惚了多久,但可以肯定的是,打击再一次降临时,先前的愁闷仍然浓郁。当时他带着剩余不多的奖学金回到老家,刚租房住下没多久,房中就发生了两次盗窃,经济压力陡增。虽然房东太太明里暗里表示与他合租的女子不是能管住自己手脚的人,但他实在不愿以太多恶意去揣测一位家境娘好、即将临盆的同龄人,便就此跳过此事,不再纠结。在找工作方面,他将对薪资和岗位的期望一降再降,但老家就业市场的残酷仍然刷新了他的认知。他一次又一次地投递简历,却一遍又一遍地被拒绝。当然,他不是没有获得过面试的机会。有一次,有一所职中给了他一个机会让他试讲,但讲授的是一门与他专业几乎不沾边的课程,由于未曾有类似的说课经验,也未曾接受过专业培训,讲台上的他虽然与在大学课堂里随堂汇报、展示时一样滔滔不绝,但校方还是以与学生互动不足为由婉拒了他。还有一次,在应聘一家国际连锁餐饮店的储备经理时,他顺利通过了一面二面,甚至被安排到店里试用了几天,但最终却卡在了最后的排班测试上。在这两段经历中,他所见识到的“人情世故”令他震惊。

“那些人谄媚和看不起人的嘴脸让我想吐,但现在我早都习以为常了。”他一脸无所谓,但听得出来他当时确实无所适从。“他们喜欢表示自己可以在别处挣高得多的工资,可偏偏又选择了当前那份他们满心抱怨的工作。当然,他们也喜欢炫耀某个亲戚有多么了不起。”

如果说先前见识到的职场人士至少还能保持明面上的体面,那么他在一次成功的入职经历中便体会到了何为群魔乱舞。当时,他进的是一个始终在人才市场招人的培训机构,从事的工作内容与那些学历比他低两三个层级的同事并没有什么不同。在那里,平级之间的矛盾没有丝毫遮掩,上级对下级的人格没有丝毫尊重;而在面对顾客或者潜在顾客时,那些“面目狰狞”的人又能表现得谦卑真诚、平易近人。王健强难以运用那些他自己都不相信的销售话术,而那激情狂热的企业文化总会给他一种置身于传销窝点的错觉。于是,在坚持了三天过后,他直接逃离了那个与自己性格完全不合的岗位。

为工作而奔波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一个多月,来自亲朋故旧的奚落越来越多,而曾经对他寄予厚望的父亲也变得越来越不耐烦,理解和鼓励变成了责难,甚至是讽刺、挖苦。在这般境况下,他终于将自己的骄傲踩在了泥里,从内心深处承认了自己根本就不优秀的事实。如果他就此觉得自己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他都不会为焦虑症所累。不幸的是,他对自己的定义从一个极端滑向了另一个极端。在他离开学校之后,他再也没有听人谈论过梦想、贡献、价值,取而代之的只是挣钱、生活以及玩乐。他认识到,社会本就是这么现实,然而他当初却选择了一种理想化的应对方式,这使得他在过去的几年里都在朝着错误的方向努力,越勤奋,浪费的时间和精力就越多,错得也就越离谱,最终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他从心里否认了自己求学的经历,觉得自己成了百无一用的书呆子,既没获得足以支撑自己成为白领的学识,又白白浪费了本可以如辍学的发小们一样进厂打工、学技术的光阴。文无理事之才,武无缚鸡之力。他逐渐觉得自己比不上街头那些为生活奔波的人,哪怕是流动摊贩,是摩的司机,因为他们都能养活自己。在他看来,自己就是一个笑话,当初的完美主义犹如一个巨大的巴掌,一遍遍地扇在脸上。他甚至开始觉得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将他看作是一只可以猎食的羔羊,因为就连给他确诊焦虑症的医生(莆田系的,当时他还不了解莆田系这个概念)为了诱导他花钱也“不小心”给了他一张抑郁症的病例,而他求助的心理咨询师收了费后却给不出任何专业、有效的建议。更糟糕的是,各种各样消极的想法汇集在他心头,逐渐引起了生理上的反应:后背发凉,出现幻听,整夜整夜地失眠,思维变得越来越迟钝。他体会不到一丁点儿人生的乐趣,找不到一丁点儿生活应该继续的理由。

“我每时每刻都昏昏沉沉的,脑袋犹如灌了铅,感觉就像高烧不退一样。”他喝了一口茶,继续说道,“耳边时不时响起一种尖利的声音,有点像是某种昆虫的叫声,比如压低了振幅的蝉鸣。”

王健强就这般独自在那种心理状态下扛了一个多月,最终,他的脑海中冒出了那个让他发怵的念头:以死来解脱。这个念头生了根发了芽后,不断成长,逐渐与心中残存的理智分庭抗礼,甚至一度占据上风。

“我曾坐在房间的窗台上长达2个小时,想象从那儿栽下去是什么感觉。”

“为何没跳呢?”我笑着问。

“就这么死了不甘心,”他笑了笑,“但当时觉得这可能就是唯一的解脱之道了。”

我很难将他和当初那个沮丧、绝望的形象联系在一起,于是,便接着向他追问他是怎么走出那个低谷的。

“我的理智告诉我,我必需有所行动,于是我挣扎着继续找事做。但我知道,任何需要动脑的事我都干不了,所以我将关注点放到了体力活上。万幸,我在一个开粮油副食店的个体户那儿找到了一个送卸货的工作。刚开始,我每天仍然感觉思绪模糊、精神萎靡,但身体的劳累让我得以将注意力从那些让我纠结、痛苦的事情上转移。当然,这不是一蹴而就的。更关键的一点,不管是不是吃糠喝稀,我毕竟能养活自己了,这多少让我对自己的评价有所改观。就这样,我每天把自己累得半死,而我的精神状态却越来越好,思维也越来越敏锐,时间一长,一切就都恢复了正常。”

我本以为他康复的过程一定很难,但从他的描述来看,似乎并无那些艰苦卓绝的桥段。他显然注意到了我颇感意外的神情。

“想不到吧?我从生不如死的状态中走出来会这么容易。”

“你的焦虑症后来复发过吗?”

“应该算是没有。”他迟疑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其实我并不认为它真的消失了,因为这些年我偶尔还会再次体会到那种感觉,只不过,那些都只是一刹那的事儿。所以,只要思绪一闲下来,我就喜欢干些体力活。说实话,我怕那种恐怖的精神状态会再次持续,但就算如此,我也肯定不会再有那种想法,因为我坚信:我走得出来。”

我很想说,他当初那种状态就是缺少挫折所致,但话到嘴边,忍住了。我猜想他这些年来可能一直都在努力让自己打心底相信当初的表现并非是因为懦弱,而他告诉我这一切,虽然想听听我究竟是怎么看的,但潜意识里肯定更加希望我能给出一个有助于减少内心屈辱感的评价。

“经历了这么多打击,奔溃到这种程度,还能自行振作起来并走到今天这一步,你算得上一个传奇。” 因担心会显得太刻意了,进而适得其反,我不敢直接提到“懦弱”二字并加以否定。

“‘传奇’两个字马屁味儿十足。”他咯咯笑了起来。“说了这么多,只想表达一点:很多时候,对于企图自杀的人而言,生死只在一念之间!”

听了他的话,我叹了一口气,然后举起茶杯敬他,以对他的经历表示理解,对自己的偏见表示抱歉,也对他自我救赎的行为表示敬佩。

还没放下茶杯,我脑中突然闪过一个疑问。

“你真的还救过一个女孩?”

“那当然,我从不说谎。”

“你可是给刚才那小子保证过要介绍给他认识的。”我不自觉笑了起来,“那小子多半理解成你要安排他们相亲了。”

“他可是被人拉下来的。”

“假如他是主动下来的呢?”

“想得美!我那是事急从权。当然他如果真的要我兑现承诺,我会告诉他女孩给我反馈说她刚刚脱单……这总不能怨我了吧?”他的笑容颇具深意,眼神给人一种自鸣得意的感觉。“我说过,她现在过得非常幸福。”

愣了一两秒后,我瞬间恍然大悟。我先大骂他畜生、禽兽、不要脸,但随后就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缠着他跟我讲讲他是怎么做到“一树梨花压海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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