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负如来不负卿

        宇国十四年,漠北之战。

  木若雪雕,一场洋洋洒洒的大雪降在塞外。寒屋内外皆漆满寒冰,白雪顺着屋翎坠下,积成冰锥垂在屋檐。

  阿昭,下雪了。

  钟尘立在屋檐下,呆呆地看着屋外的大雪。这个时候,梅花大抵也开了。钟尘拉紧缰绳,翻身上马,归去的答答马蹄荡在塞外。

  没有炉火也没有掌灯,许碧昭卧在榻上,目光滞留在庭院里一树开得正艳的寒梅上。

  没想到,这一别,竟是三年。

  钟尘,你还可好,可是别来无恙?三年前,曲魅一剑刺在腰间,流血不止,我以为我会就这样死了,便栽在你怀里,贪婪地嗅着你的气味。就这样死了,还真是有些不甘心啊,钟尘。

  万没有想到,老天爷竟还给我留了这样一条活路,我没有死。可以我的活路换来的,是每至寒冬的死生不能。这些,都是拜你所赐啊,钟尘。

  三年前,为曲魅换血,是身为药人的我最后一条活路。药人一生只能换两次血,这些,我都没告诉过你。山谷中的那几日,我竟天真地以为你还是你,还是当初那个爱我的钟尘。可是,你给了我希望却照例地给了我绝望。

  我本应该恨你的。

  许碧昭长叹一气,闭上了干涩的眼,皲裂的唇。

  如若不是那一树寒梅,是不是自己永生永世都再也见不到他了?

  答答答答,静谧的旷野突兀地响起一串马蹄声,辽远而寂寞。钟尘踏雪而来,为一树寒梅。

  不大的庭院内,一树寒梅开得明媚,小小的花瓣艳得如血滴,懒懒地映着白雪缀在枝头。钟尘欣喜若狂,眼中满溢着沉甸甸的希望。

  钟尘按捺不住心中的欣喜,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深褐色的破旧木门。许碧昭被敲得柳眉紧蹙,烦躁非常。

  “有人吗?”

  钟尘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直直地闯进许碧昭的耳朵,许碧昭全身一僵,喉咙喑哑着难以发出一个完整的音节。许碧昭如芒在背,用尽全身的气力妄想逃开,却一个不留意从榻上摔了下来,身体与地面撞击发出沉闷的声响。

  钟尘闻声便停下了敲门的手,坐在门外的雪地里,颓丧得完全没有身为一个君王该有的样子,自言自语道:“她以前最喜欢梅花了,每逢花开的时候,我都会为她采上很多,放在房内,满室馨香。可她却从来都不肯要……”

  房内的许碧昭认真地听着,生怕听漏了其中的任何一个字,钟尘现在吐露的任何一个字对她来说都是弥足珍贵的。随着时间的缓慢推移,许碧昭的眼角开始不自觉地渗出眼泪。

  为什么会哭呢,明明那么恨他。

  钟尘没有再说下去,起身拍了拍粘在身上的雪,转身上马,驰骋在无边无际的白雪里,没了踪影。

  马蹄踏过的每一片雪,都融化成了深浅不一的脚印。深褐色的木门前,钟尘触碰过的雪都被温热的体温消融为水,窝在这冰天雪地。

  待闻钟尘绝尘而去的答答马蹄,许碧昭骤然泪下,泪落若雨,浸湿了被褥和大片衣衫,滚烫的眼泪自眼角滑入发间,激荡着她的每一根神经。在这千里冰封的塞外,大概也只有这眼泪才能让她记得冷暖。

  从那以后,钟尘每天都会策马来此,坐在门前,一边看红艳如血的寒梅,一边自言自语似的说话。

  “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塞外也下了这么大的雪,她一袭绣花小袍,脸蛋冻得红扑扑的,十五六岁的模样,单纯得可怕。”

  “我在塞外留了两年,最后被召回,我答应过她要带她离开,她却为了她的师父留在乡野。不得不说,我是嫉妒她师父的。”

  “她师父走后,我接她回宫,封她为后,却眼睁睁地看着她的笑容越来越少。”

  “三年前的冬夜,她……离开了……”

  寒冬开始打包行囊,准备远行,将这无边旷野让位于春天。天气渐暖,许碧昭恶寒极弱的身子也逐渐好转,如今已能够下地走动了。

  许碧昭望向那一树寒梅,小小的碎瓣七零八落,静静地嵌入白雪,红得像血。

  花瓣凋成这样,他大抵是不会来了。可许碧昭仍心存一丝侥幸,打开了许久都不曾开过的木门,将暗窗虚掩。这样,就能看见他了吧。

  许碧昭倚在窗边,在他来之前小眠起来。她做了一个梦,一个关乎于他的梦。

  她梦见他捧着大束大束的寒梅,蹑手蹑脚地走进她的房间;她梦见他张开双臂护在她身前,为她挡住那只箭;她梦见他没有来,策马离自已越来越远……

  许碧昭猛地从梦中惊醒,醒来时脸上挂满了眼泪。视线转向窗外,恰见他扬鞭而来,不甚疲惫。

  许碧昭就这样看着他,看他下马,看他坐在雪里,不动声色。明明还是记忆中的模样,可不知何时却变了味。也许,谁都不再是曾经的那个人了。

  钟尘看着打开的木门有些犹豫,最终还是大步流星地跨了进去。

  这一刻,许碧昭离钟尘是那样近。

  她能看到他日益瘦削的轮廓,她能看到他眼里的风尘落寞,她能看到他眼里倒影着曾经的许碧昭。

  “我今天……是来道别的。谢谢这些时日你听我说话,可能以后就再会无期了。就此……别过吧。”

  许碧昭哽咽了,她好想,好想再听他说话,自己并不回答,任由他畅所欲言。这么多的话,为什么以前不说?

  大概只是因为那时她是他的皇后,而不是许碧昭,他的阿昭。

  那么钟尘,以后就再也不要见面了,如我三年前所说。如果有下辈子,我希望,能不要这么痛苦地过,我要当一只鸟,一棵树,一尾鱼,但是不要再当人了,好累。爱也不能爱,恨也不能恨。就算不得已,还是要当人,我也一定一定,不要再碰见你了。

  朦胧间,她想起塞外的那两年,冬天的雪也下了这么大,钟尘自身后紧紧地拥住她,温热的鼻息在耳畔凝结成霜。他唤她,阿昭。

  阿昭,阿昭。

  在这雪与泪的怀抱里,她想起了多年前那个温柔的塞外雪夜,那个钟尘第一次吻她的雪夜。

  颓然不觉泪千行,饮千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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