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意识到,我们要珍惜自己的身体,是在我十二岁那年。那年,我的朋友的父亲一夜之间倒下,急救车就这样呼啦啦啦地刺过我的耳朵,开过我家门口。车里的她,穿着年少时她最爱的花裙子,剩下苍白的脸。
她的父亲和我的父亲一样,都曾是国营企业的领导。年少时候,我们在一起,从来不会为了钱而忧心忡忡,因为各自的父亲都有足够的能力担负我们的生活。而她是那个以父亲为荣的孩子,逢人就告诉别人自己的父亲是谁,一脸高兴。少不更事,父亲在她心中,是可以成为她的资本的,而这一资本,她从来也没想过,会离开得那么快。
一周后,我去医院看她,走廊上碰到她的母亲,头发已经花了大半。进门见到她正在给父亲擦身。她曾经是那个多么骄矜的姑娘啊,那个一听到雷声就躲在屋檐下大哭的女孩,却可以一个人不疾不徐地做完所有事。
其实,我是看到他的父亲的那一眼,才哭出声来的。从前我去她家,总是看到她父亲,这个曾经比我高一个头的男人,站在窗台上与来来往往的客人抽烟,他意气奋发地看着远方,回头对我笑的时候,有着我父亲的样子——成熟而严肃,又有一种天然的疼爱。父亲也听说过他,只记得他常常和我说,这是一个特别拼的男人,最拼的时候,一个月不回家睡在单位干活,那些年站在大会上发言,做出来的成绩,就是一个个数据,让人瞠目结舌。而这一刻,他轻轻闭着他的双眼,细细的管子插在他身体的很多个部位,看到我哭,也不再看着我了。
然后,我几乎是一路哭着回家的。后来的事,是父亲告诉我的,这也证明世界从来就是通风的墙,而何况还是一个领导的动静。父亲说,单位给他的父亲办理了内退,他的位置在他离开后的一个月,也有了人选。
我记得当时母亲随口说了一句:没了他,这厂一时半会估计还适应不过来呢!
父亲摇摇头:每个人都很重要,其实也都不那么重要。但你要记住,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那个时候,我并不懂父亲的话的意义,但若干年后,我每每看见她推着她的父亲坐在轮椅上,她的父亲对我笑的时候,我总是很想哭,曾经拼尽一生,却在倒下之后,成为了生活的弃子,他一定也很怀念当年的自己,很后悔当年不懂得照顾的自己。
我一直觉得,一个人身体健康,比什么都重要。这句话,实在是朴实到底。我并不觉得这是好逸恶劳的借口,努力与健康从来不是需要交换和可以替代的,但身体从来不应该成为成功的代价。
四五年前,我在饭桌上遇到过一个男人,他是我朋友阿田的朋友,大约四十岁。第一眼见到他,我就被他的体型吓住了,170cm的身高,粗粗估计体重在200斤。浑身的酒和肉,笑一笑,就把整个脸都抖动起来了。阿田私底下和我说,他从前并没有那么胖,是酒喝多了。
他已经有了一种喝酒的习惯,就是那种久经酒桌的男人才有的豪气,一杯闷,劝也劝不住。喝多的时候,他突然高了嗓门,在那里手舞足蹈:我这个月月薪12万,都是我一杯酒一杯酒喝出来的。你看我现在身体肥胖,是啊,我还有酒精肝。可是我有钱啊,我的目标是四十岁之前,用身体换钱,四十岁之后,用钱换身体。说完,又喝了满满一大杯。
离桌的时候,他早就醉醺醺的,但他还是在一个个地拨电话,我们就这样,听着他喊“王总”、“李总”之类的,给他送上了一辆去KTV的出租车。
阿田说,他总是这样,每个晚上熬夜,每个晚上喝酒,白天又很早起床工作,写文案、跑业务。你看到他眼中的血丝了吗,他已经好几个夜晚没有睡觉了。
我说,他有老婆孩子吗?
阿田说,有。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第二次见到他是在去年的冬天,他已经瘦了很多,皱巴巴的脸,就像枯黄的叶子,细细的血管露在脸上,酒精肝、肝硬化,然后变成了肝癌中晚期,一直在做化疗。我和他走了一路,他一边走,一边说。他也不抽烟了,声音低低的,显然已经没有了初初见到他时,那个气吞万里的模样,他说,钱换身体的代价真的太大,而让他更寒心的是,其实,是单位的态度。你知道吗?每个人都是那个机器上的零件,而你一旦生锈或是不再如从前那样灵活自如,那个掌控人是轻易可以再用一个零件把你换掉的。而你,也终于发现,你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他说完的时候,就沉默了,我和他走了一路,又叹了一路。
其实,我一直觉得,工作很重要,也真的没那么重要。重要是因为它是你生活的底气,你要仰望星空,是需要踏着这块土地的,而你的生存就是钱。可是,工作也并没有那么重要,因为你永远要记得,当你一旦垮掉,就立刻会有人替代你,这个世界从来不会因为你而停止转动,也不会因为你的离开而离开。而你的垮掉给予你至亲至爱的人却是致命的打击。而我们呢,总是把最好的自己留给了其他,却把最糟糕的自己留给了亲人。
我们为什么要珍惜自己的身体?我很喜欢马尔克斯《霍乱时期的爱情》有一句话:“诚实的生活方式其实是按照自己身体的意愿行事,饿的时候才吃饭,爱的时候不必撒谎。”于我们,就是在一路向前的时候,常常看一看疲惫的自己,望一望被遗忘的家人,疗一疗遍体鳞伤的心,然后累了就停下,想出发了就努力,把最好的自己一直留在自己的身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