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又回到初见那日,你眉梢轻撇肆意蔓延,一举一动自然洒脱,孤傲得仿佛不受这尘世间的拘束,又仿佛站在苍生之巅睥睨天下,唯我独尊。我不由得想着,若这一切都能凝固下来,该有多好。
我是一座山,被愚公移的那座山,名唤太行。都说我方七百里,高万仞,本在冀州之南,河阳之北。
很久很久以前,我已记不清有多久……总之在那时,我对面住着户人家。他们家的老大,叫愚公,小愚。
他九十多了,对于渺小不堪的人类来说,这个年岁差不多可以归天了。他也许十分清楚此事,所以暗下决心要做一个惊天动地、可以让他流芳千古的事儿。所谓人死留名,雁过留声嘛。有一天呢,小愚找到了一个极好的借口。他叫来他的家人,对他们说:“惩山北之塞,
出入之迂也,吾与汝毕力平险,指通豫南,达于汉阴,可乎?”
杂然相许。
我心里冒出一根根草,他们家中唯一有理智的人,小愚的发妻献疑曰:“以君之力,曾不能损魁父之丘,如太行、王屋何?且焉置土石?”嗯,这是个实际的问题,我十分赞成。
谁知小愚就像一头牛,他说:“投诸渤海之尾,隐土之北。”
然后,他们就开干了。然而,我还是很淡定。
他们是冬季走的,雨雪霏霏。我盖着新被子,兀自在冰冷潮湿的山泥里孕育新生命。
春日,草长莺飞,拂堤杨柳醉春烟,花盏延绵,没有人不为我的美丽而惊叹。
夏日,绿影层层叠叠铺陈开来,我为我的生机感到骄傲。
秋日,层林尽染,飞花散落,我的凄美寂静可以让文人骚客或乡野粗人流连忘返。……
第一场雪落下时,他们回来了,带着一身的疲倦,和不切实际的幻想。我冷笑。
河边一个有智慧的老头笑而止之曰:“甚矣,汝之不惠。以残年余力,曾不能毁山之一毛,其如土石何?”真是精炼,说中了问题它本身。
小愚长息曰:“汝心之固,固不可彻,曾不若孀妻弱子。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
智叟不言,用一种看呆子的眼神看着他。
我想小愚忽视了两个问题,第一,谁说子子孙孙无穷匮?如果他家那一代独子被拉去做寺人,那么就“穷匮”了;第二,我是加增的。雨水降落,冰雪消融,树木新生,枯枝落入泥土……
再有,小愚就因为一时热血,把子孙后代推入无穷无尽的桎梏中?好自私。
每座山都有个神。
我的神法力无边,独步六界,是个强大的神。
认识他是几万年前的事儿了,他是我唯一长长久久的朋友,叫左辄。
我年纪不小了,矗立在苍茫大地间已有一段时日。是以看尽悲欢离合,浮生长恨欢娱少。我不理解那些死个人都哀哀痛哭的人类,他们看得真不开!无趣。
我高,而且傲,平生唯一服人的一次就是服了左辄。
那年天帝为了完善他的政治蓝图,屡次派天将收服我,却一一被我打了回去。直到左辄过来。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六界之内,还有这么样一个人。
他垂着长发,穿着素衣,乍一看和凡人没什么两样;但当他走近,我突然明白了什么叫翩若惊鸿:狭长的凤眸似极地冻雪,举手投足间是从容华贵,是冷眼旁观沧海桑田的漠然。
在绝对的美丽前,没有绝对的理智。于是我的脑子里很不理智地,蹦出了四个字:公子无双。
他远远地睥睨着我,我察觉到了他隐隐的轻蔑,十分不服气,遂恢复了理智,告诉自己,我要把他打跑——就像打跑其他来收服我的神仙一样。
我引出满山狂风,夹杂着野草向他飞去,他挑挑眉毛,修长的指随意捏了个诀,便将我封住。
只听他声音不大,却清晰有力:“太行,听话。”
我渐渐感到很委屈,慢慢收回法力,就像孩子不情愿地交出偷来的糖果。
左辄见我乖,撤去封印,轻轻地笑。
如雨霁云开,雪后初晴。
我瞬间被他的笑容蛊惑,心中的委屈,烟消云散了。
他是我几十万年来第一个朋友,他足够强大,是我的神。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他有那样的才华,却甘心平凡一世,做一个小小山神。
我几次想问他,但隐约觉察出这其中是有个不堪回首的往事。不然他怎会东篱把酒黄昏后?不然他怎会月圆时分吹箫引凤?
他真是个谜。
山的生命无终无止,这或许在凡人眼里是乐趣,殊不知生命正是因结束而辉煌,没有终结的生命不见得有什么意义。
但左辄来后,我寂寞空洞的岁月从此有了一抹亮色,似是从亘古远远传来的光芒。
我把山涧里最清澈的泉水引给他,山中鸟儿为他携来树枝子上的第一颗果实,他报以一笑;他会在山坡上花丛中徜徉,在湖边的怪石上小憩;他常常刻木雕,拿着块木头一坐就是几天,认真专注,几度让我认为与木头打交道就是他最大的乐趣。但他刻出来的东西却很简单,有时是天上的几朵浮云,有时是一只蹦越着的花斑小鹿。有天他再次捧着块木头坐在那儿一动不
动,我耐着性子等待他此次的杰作,等了十天十夜后,他给我看的东西确实一粒水滴样子的小木屑。我忍不住问他:“这是什么?”
他说:“芥子。”
芥子纳须弥,须弥藏芥子。
我撇撇嘴:“你很喜欢刻木雕?”
他凝视着虚无处:“仙途漫漫,无怨无念无爱无嗔,十丈软红已于我无干。我只愿一世长安,做我的小山神,偷得浮生半日闲。至于木雕,不过是用来打发时间。”
一世长安?我细细思索着左辄的话,竟品出几分苦味。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儿。如今山旁人家已换了几百代,换到小愚这一代。
左辄还是那么悠闲,刻木雕时仍是一动不动的,有时候我觉得他就是尊木雕。偶尔我们还会作法术打打架,飞沙走砾,我无一例外地败下阵来。于是我不止一次的想:让他来当山神实在大材小用。他最近还喜欢到汉水边上玩,我开始以为他是去找河伯对弈,后来才知他是喜欢上了一个住在汉水岸的姑娘,那姑娘叫酒酒。
神仙爱上凡人,可是触犯天魔玉律的。
但我也无所谓,只因我就这么一个朋友,且早活够了,就算因此被株连触怒天帝,大不了被折磨个上百年。
若是把左辄扔进太上老君的炼丹炉,说不定也炼出个火眼金睛来……好吧,我承认我一直对左辄的法力很有信心。
第一次见到左辄,我就想过:想左辄这般的公子哥,平日里到街上走走,是不敢回头的——怕就怕回头瞧见碎了一地的芳心。
彼时也仅仅是想想,今日知道山是不能乱想的。还真有。
何许人也?北海女龙王。我正在初晨暖洋洋的阳光中打着盹儿,就听到了天边轰隆隆的声音,却与雷声有异。睁开眼时看到了与我差不多高的浪头悬浮在空中,浪花中央站着一个美人,她一头鲜红的头
发张扬地飞舞着。
她极美的脸上是愤怒和不甘,她怒吼:“左辄!你就这么瞧不起我?你宁愿和一凡人女子长相厮守,也不肯与我风花雪月?”她吼的时候海水虽迟迟没有落下,却在翻涌呼啸,像是下最后的通牒。
左辄没说话,没说话代表默认。
我看今天注定得被海水洗刷一遍,只是在于早些晚些罢了,于是我不合时宜地慢吞吞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但女龙王,你这是做什么?准备把我太行给淹了?再有,我瞧着你生气的模样,也实在不比酒酒温柔似水的模样美。”
不是我胡诌,我是见过酒酒。有匪少女,皓腕绿裳,云鬓花颜,当真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子。
北海女龙王显然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恼羞成怒。
然后不消我说,自是歇斯底里的雨。
这并非一般雨水,砸在身上,抽得我生疼。我不甘心地想着,原来在大海面前,我还是太渺小。
“四妹!”此起彼伏的呼唤声,其他三龙王居然也到了,纷纷催动法术,我暗道以四敌二不公平,迷迷糊糊中听到南海龙王说:“四妹,这小子和天帝渊源颇深,你……”
北海女龙王一个转头,厉声道:“你怕了?”
南海龙王叹了口气,匆匆加入法阵。
一道闪电狂厉地在我头顶炸开,我等待着疼痛,却不料四周瞬间一片寂静,层层风雨被阻隔开来。我一惊,心中有不好的预感。压入眼帘的是一片银白水帘,左辄正把仙力施加于其上,替我挡住肆虐海水。
得友如此,此生无惧。
他一身月白长袍,袍摆随风舞动,面色温润如暖玉,身姿淡雅若新月。四龙王都在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的阴暗中带着几丝狼狈,可他却如暗夜中的一株白莲,遗世独立,纤尘不染。唇角甚至还含着丝浅笑,可飞扬的衣袂间彷佛披拂了天地所有的寂寞,胜雪的白衣下集敛了人间所有的寒冷。我一点一点地引处体内的力量,不计后
果。我没有把握可以与他们抗衡,却知道这么做是值得的。
时间好似凝固,哗哗雨声中,不知道过了多久,四龙王十分整齐默契地各自突出口鲜血。
哟,四个打不过两个。
北海女龙王抚着胸口,似乎还看了左辄一眼。至于她眼里有什么,似乎复杂得很。
海水涌向东方,我又感到了阳光的温暖。
经北海女龙王这么一闹腾,天帝他老人家也知道了。
于是那天凤凰腾翔,天边现出一片极为瑰丽的金紫异象,天帝来了。
长袍以金线织成,宛若太阳碎片,没有一丝缝隙。头上峨冠,博带在腰。
天帝长了一副呆板的脸,蛮有派头;但这种清冷的派头比起左辄那就差了孙悟空翻一个筋斗的距离。
左辄在上次鏖战中受了挺重的伤,于是我让山中跑得最快的小马儿把他驮了出去。他悠悠到了天帝老头子面前,悠悠理了理衣衫,悠悠道:“父亲,好久不见。”
如果我有心的话,现在的心情可以形容为心中锤过一柄千斤重锤。父亲!天帝老头子是他父亲!
天帝万年不变的脸终于出现了一丝细微裂痕:“你居然还记得自己是谁!”
左辄继续以不紧不慢的语气道:“当然。”
天帝气得吹胡子,但估计是眼太小,没有瞪起双目来,“天魔玉律不容违反……我知道你不怕,但酒酒?”
左辄唇边笑意不减:“很简单,天帝。酒酒若死,我便杀了你和她唯一的儿子。”
左辄口中的“她”我不知道是谁,但明显是天帝很在乎很在乎的人。因为天帝的目中已隐隐有颓唐悲哀之色。
但我也很在乎,因为左辄。感情左辄真的已爱上酒酒?先前我只不过认为酒酒和那些用来解闷的木雕无两样。
她若死,我不过陪着她一起死。
四月天,山坡虽然被海水摧残了一番,但花儿仍烂漫。少年骑在神骏的小马儿上云淡风轻地说着这句话,带着十二分的狂气,仿佛用尽了一生的执着。
天帝最终妥协不动酒酒姑娘,但临走前抛下一句话,“听闻有个叫愚公的凡人想要移山,过些日子我便让夸娥氏之子把太行和王屋一同背走……也算是成全他。”说罢,他又轻飘飘地补上一句,“你最好什么都不要想。因为如果你死了,那凡人女子便是我掌中玩物。”
山神不可以离开山,我走,他也得走。他走,就是与酒酒的诀别。
左辄蹙眉,捂住胸口,血色染上了他胸前的衣襟,分外妖冶。我却无心欣赏。
强装的无事,终于在这一刻被击溃。
他是那么强大,本无懈可击,却在遇到酒酒后有了软肋。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愿意如飞蛾扑火般葬身在那种违逆了天魔玉律的感情里。
他愿意承受所有的苦,只为与她岁月静好,一世长安。
左辄倒下去的那一刻,天地在我眼中似乎都暗了几分。
我体内某处隐隐作痛,山间草木都飘摇起来。
我想,我可以叫那个正在痛着的地方为,心。
山风呼啸,黑云压顶,我用藤蔓把左辄层层围起来,吹着气袭向天帝。我恨他。
当年我太行被喻为六界之中最难收服的山,天兵天将来几个挡几个,直到后来无人招惹。天帝热衷权势,总认为我让他的政治蓝图不完美,心心念念地要收服我。于是,我认识了左辄。
在左辄面前,我是惊人的听话。
我的确打不过他,但我若使出十分的力气,两败俱伤还是可以美满实现。我听话,乃因我喜欢他。左辄是个很好的朋友。这世上能为朋友两
肋插刀的人不多,可左辄为我,不止能做到两肋插刀。这一点,在那个海水肆意蔓延的夜晚,在他用所有仙力来护住我的那一刻,我就十分确定了。
我还清楚记得那晚他清冷的眉眼,般般可入画。
天帝单手起开一只金钟罩护体,另一只手使出流云飞袖来引左辄。我心中惊恨交加,已顾不了太多,遂生生把体内所有力量都使了出来。一时间他竟也拿我不下。
天帝头上紫金冠仍端端正正,我十分不服。却听他笑道:“从前听闻太行山极难收服,我只道众仙没水平。今日一见,他们说的是真话。”
我凉凉道:“你也没水平。”
被人捧得高高的、一直处于九重天最顶端的天帝显然想不到我会这么说,愣神后竟浮出一丝微笑:“好山!居然和左辄一样都是个倔驴脾气。敢如此和我说话的就只你们二人了。”
语气和蔼,就像平常人家的父亲一般。这样想着,我感到一阵针尖般的痛意刺入万年元神,我知道再也护不住左辄,于是泫然欲泣:“你既是他父,却这般折磨他……”
天帝叹气道:“虎毒不食子,我非蛇蝎,如今只是想医好他。”
我道:“你不是蛇蝎,但你是天帝。”
天帝愕然,从我怀里引出左辄。
左辄浮在氤氲雾气中,墨发散开。我凝视着他,希望他能听到我无声话语:
仙途如幻,左辄,谢谢你曾来到我的身边。
晴空一鹤排云上,夸娥氏之子背起了我。
后世传,愚公移山的诚心感动了天帝,天帝命夸娥氏二子负二山,一厝朔东,一厝雍南。自此,冀之南,汉之阴,无陇断焉。
我趴在夸娥氏宽阔的背上,回头遥望故乡山水。
此地一为别,再无归来日。然青山不老,终为君白头。不过,没事。在山中,每个角落都有左辄
的印记。我可以一个一个角落,慢慢地回忆。
夸娥氏把我放在了一片崭新的、陌生的土地上。漫天的风沙,一片荒芜。
我神色淡淡,倏忽万里,念此黯然销魂,已漠然。
百年之后的一天,一个与平常无两样的清早,我任由风刺在脸上,欣赏不远处黄沙漠漠埋了胡杨,却见胡杨旁一抹素色身影。
心意大动,我泪眼迷蒙。
似乎又回到初见那日,他眉梢轻撇肆意蔓延,一举一动自然洒脱,孤傲得仿佛不受这尘世间的拘束,又仿佛站在苍生之巅睥睨天下,唯我独尊。
我不由得想着,若这一切都能凝固下来,该有多好。
他步步走来,眉眼仍是原来模样。
他嘴角微扬,我头一次看见沙漠金黄暖人的色彩。
他叫我,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