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原谅你了

生命中总有难忘的人和事,有些人、事难忘,是因为感恩,还有一些人、事难忘是因为怨恨。谁没有耿耿于怀的事情呢?称得上怨恨的该有多么刻骨铭心啊!这么久,这么重,背负着,一天又一天,怨着,累着,被怨者浑然不觉,怨恨者寸寸噬心。

闺蜜H,毕业六年间都在同一个学校任教,自认为兢兢业业,刚毕业那时,用爱岗敬业形容也不足够,她打心底喜欢自己的工作,喜欢和学生们打成一片的生活。

少不更事的H,满腔热血投入新生活,从来没想过其它,只是觉得只要自己努力,有目共睹,虽不奢求名利,但总觉得自己的付出领导也会看到,领导最起码会给自己基本的尊重。

然而上班的第三年,H就明显觉得异样,正常情况下,H所交的学科每人两班就已属于超工作量,可是怎么也想不到的是主管领导L居然给H三个班,三个班居然还横跨两个年级,在这一学科上基本是史无前例。学校教师紧张可以理解,但是总不至于会前也不知会一声,直接在大会上宣布。况且原本还有其它解决方案,比如可以协调成一个年级的三个班啊!何况还有能教课却居闲的专业人员。

H年轻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虽然与世无争却也不憨不愚,她还是能够感觉到这种不公的。H细思前因后果,想起大家平时议论的那位上级L怎样黑怎样没有原则,怎样暗示下属请吃请喝……

事不关己时听听就烟消云散了。

搁到自己身上就有切肤之痛。可是为什么会搁到自己身上呢?难道是某次评课时的不同意见?或者是该意思的时候自己没有意思意思?……

一番痛苦的纠结之后,H终于鼓起勇气去找L表达自己的诉求,一番难堪的“较量”之后,终于得到H任教同一年级的三个班这样的结果。

第二年,教师富余,H只分了一个班,月余,另一个年级的一个老师请假一周,教导处通知H去代课,H欣然接受,因为本学科只有自己教一班。

一周后,突然风闻那名老师另有高就辞职了,教务处没通知叫谁接课,也没人通知H还是否需要再去代课,原先通知的一周代课结束,H就没再去代课。三天后,先是L,之后是大大小小的领导轮番质问H为什么不去代课,听说都是L跑到各个领导那里添油加醋去告黑状……

面对这些质询,原本懦弱的H也不得不逐一去回应、去申诉,最终的结果是又接了一班课。那一年,两个年级,备两样课,写两套教案,改两样卷子,一样的报酬,双份的活,倔强的H咬牙坚持,心里却难免忿忿不平。

又一年,市观摩课指标分下来,H所在的学科只有一个指标,僧多粥少,组长就说大家抓阄吧,最后是H幸运地抓到了,还需要录一节课,H跑前跑后自费找人录课,一切妥当,终于忙完了。

H就放松地趁周末跑到理发店收拾头发,中途却意外接到一个最不愿意接的电话:

“H老师,咱学校对文件精神起初理解错误,文件要求的是按照新课改人数定的百分比,咱校理解的是所有人数,结果就导致多报了一个名额,L领导的意思是这次你先不报,让给A和B。现在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下面都又说了什么,自己回应了什么,H都不记得了。不争气的泪水流了一脸,只觉得愤恨压抑。一群人早点都干什么了?为什么不早点通知,费了那么多天功夫备课、录课,光盘都刻好了,现在才通知!并且凭什么要让给别人?A、B这两个人,一个任教的是毫不相干的另一个学科,一个根本就没在一线任课。凭什么呢?

H愤恨不已地从街上赶回,听到本学科的同事说在L对学科组长提出这种想法的时候,组长当即就反对了,组长说那两个人都没教我们这一科,真正教我们这一科的H还是抓阄才抓住指标,咋删也不能把H删了。要是这样的话,太打击一线老师了,活是一线的干了,荣誉是别人得了,实在说不过去。

H实在生气,给一干好友述说此事,打了无数电话,大家都支持她抗争到底捍卫自己的正当权益。同时,H也听说另一学科组也碰到类似问题,同事K气不过就跑到一把手那里哭诉,最终胜出。

H知道,只要自己愿意,如法炮制,自己绝对也会胜利。只是念及上两年自己遭遇的各种穿小鞋式的分课,又想到平日所闻所见以及自己的亲历,自己不得不承认,像L这样一个世俗贪婪、睚眦必报的小人以后会不断给自己各式小鞋穿,以后还要在他的手下工作,他是直属领导,自己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思来想去,H最终做出让步的决定,这个决定让她恨L、恨自己恨了许多年。

虽然让步了,也终是心有不甘,因为这次让了,以后基本不会再有机会了。后来H历尽曲折托了不少人,又从其它途径最终以不占本校名额的方式报上了名。

如果说以前分课的事学校有学校的难处,但是这次观摩课事件彻底打碎了H的幻想,大家都说某某和某某给L怎么意思了,人家是早都说好了,你才是半途插足差点坏了人家的事......H又想到大小会议上L那副道貌岸然的嘴脸,怎么那么恶心呢?

从此,H再也不敢看L的脸,听见他的洪钟般的声音心里就咚咚跳,看见他铁塔般的黑影过来,就两股战战,几欲先走。有事排除万难都不去找他请假,因为有一次自己去请半天的假,被刁难质问了好大功夫,虽然最终被批准,但是心理阴影再也消除不了。为什么别人去请假很容易甚至反而会受到表扬?

原本玻璃心整天嘻嘻哈哈的H,像蜗牛一样躲在自己重重的壳里,皱巴,畏缩。我很清楚H,相知多年,她从小既活泼又敏感,在本该天真的年纪,她早熟懂事;在该成熟的年纪,她又天真青涩。

后来,H在这个学校呆了六年,最终还是鼓起勇气辞了职,砸碎了自己体制内的饭碗,来到Z市这个更大的舞台。在这里H如鱼得水,一番拼搏之后,站稳脚跟,也收获了内心的安宁。

只是偶尔想起前尘往事,还是耿耿于怀愤恨不已,那段痛苦的回忆还是不敢触碰。

偶有老同事联系,说起那些人、事,H还是做不到心无芥蒂。甚至不敢多想,多想一会儿就浑身发抖,不但对H恨之入骨,还痛恨当年自己怎么就那么懦弱好欺,随之而来的是对自己懦弱的深深厌恶。

心里也莫名生出对自己的厌弃,为什么总是自己遭到这样的待遇呢?

多年之后看到柴静的《看见》,柴静说遭遇不幸的人们大多会产生对自己的某种厌弃,仿佛是自己身上某种不好的特质才招来恶运似的。那一刻,H犹如遭到雷击,心里电闪雷鸣,仿佛柴静剖析的就是自己。

后来,在看汪曾祺的文章时,看到汪曾祺描述他的这样一段经历:

汪曾祺曾经做过几年中学国文教师,里面很多老师曾经是他的老师,年纪也当然比自己大。当时三个年级各有四个班,总共只有四名国文老师,每人需要任教三个班。怎么分课呢?三位老教师各自选了一个年级,每个年级就都各剩下一班,于是汪曾祺就也教了三个班的国文课,只不过是分属于三个年级。

H之所以记这段记得特别清楚,就是因为自己相似的经历。汪曾祺只记述了这样一个事实,没有抒发感想,相必当时他也忿忿过,否则不会还记得这件事情还写到文章里。不过,大师就是大师,人家反而在那段那段时间里才华四溢、佳作频出。

与大师相比,H的经历算是小巫见大巫了,境界自然也比大师低了许多。

多年过去,恨意渐消,但到底是意难平,终究还是耿耿于怀。

后来,又多年后的后来,H眼界豁阔,也终于能够正视L和自己。

对于L来说,他所一路走来的经验就是弱肉强食、瞒上欺下、唯我独尊,顺我者未必昌,但逆我者必定立竿见影送上各式小鞋若干。除了这些H念念不忘的缺点,不可否认的是L在教学上他也自有自己的独到之处。

L不堪,自己也未必好到哪里去,当时的自己又何尝算得上是称职的员工?对于直属上级,貌恭而心不服,内心傲娇,一定在平时的言行中也流露出来了。虽说有人经常走捷径“联络感情”,但也仍有很多没有挂碍牵扯一直顺利的幸运者,别人怎样对待自己也一定有自身为人处世的投射。当时的自己,一有挫折就把责任推到自身之外的人、环境上。

另外,H说,恨一个人更累一些,那些沉重的包袱日日背负,寸寸噬心,现在终于能够卸掉,也终于能够坦然地说:

“我终于原谅你了,也原谅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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