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身边围绕的总是女子,大家庭里只有二叔家有一个弟弟,奶奶当宝贝似得疼爱。众多女子里最喜欢的是大七岁的姐姐,聪明、学习好,长得也好看,留着及腰的长发,黑亮黑亮的。那时最开心的记忆是晚上钻进姐姐的被子里装睡着,等着姐姐的怀抱,可等着等着就进入梦乡,但第二天早上睁开眼仍然拥有大大的熊抱,得意极了。四岁时候应该是个开朗的孩子吧,因为有那样的温暖。
后来记忆中不再是姐姐的拥抱,换成了佝偻头发花白的老婆婆,干瘦的身影第一次出现在视线时,背景是黑乎乎的茅草屋。也许应该哭闹着找姐姐的,但妈妈说外婆比奶奶好,所以相信瘦弱的外婆一定不会饿到自己。从此在茅草屋里安安静静的,偶尔也会露出笑容,因为外婆变出的娃哈哈,小孩子不可抗拒的美味。
外婆家的外公,总是喝有味道的水,黑漆漆的屋子里除了刺鼻的味道,就是外公的呼噜声。而每当这个时候外婆应该在鱼塘忙碌,当然两个舅舅一定在享受钓鱼的乐趣。
最喜欢被大舅舅背着去小卖部看那些花花绿绿,然后拿走老板家儿子的果冻快速塞到嘴里,然后并不理解老板追着大喊着什么,也不关心了。二舅舅最爱笑了,很是喜欢走路,边走边笑。虽然没有太多二舅舅的记忆,但最清晰的是有大马骑时候,二舅舅就能和大家一起围着方桌子吃饭了。
不记得从哪天起,发现干瘦的外婆的手心比姐姐的拥抱还温暖,外婆做的豆腐丸子比小卖部的果冻还滑,外婆的故事比小人书还要精彩。那时总是想,那么枯燥的手也是能做出比糖果还甜的食物呢,那么黑瘦的脸庞讲故事的时候好像有五彩的光呢。虽然不喜欢抱着外婆,却总是紧紧拉着外婆的手,摩挲着深深的纹路,仿佛探索迷宫一样,又感觉是将山中繁复的小溪刻在手心,永远找不到水流的源头。
不记得从哪天起,茅草屋里有了光,也终于记住了外公的长相,肥胖的脸不是真的胖,是臃肿。有味道的不是白水,那是高粱酒。唯一不同的是外公不再打呼噜,换成了急促的呼吸。妈妈和爸爸来到茅草屋时候,就再也没见到外公了,好奇的眼睛被双手遮住,缝隙中只有黄黄的灯光和穿梭着的尼龙裤子。
很久很久以后才知道,胖外公卖掉了胖胖的猪换来了茅草屋的光,而莫名死去的一窝猪崽却带走了外公。还有那个永远都笑着的二舅舅说是要找外公,就一直在某条路上走着,寒冷的夜里再也没有嘿嘿的笑声了。
夜空下的茅草屋有了光,可没有了猪舍,没有了外公,没有了二舅舅,也没有了小小的身影。
七岁跟着不熟悉的小伙伴去了学堂,背着解放时代的黄布包,包里一根铅笔,两个葱油饼,铅笔是什么并不知道,红色袋子里的香味却是使得第一天上学就掌握了怎样一边听课一边吃饼的技能。
上了学后新鲜事物太多,以至于时间总是连流水都追不上,没有痕迹的运转着。
外婆再一次出现时,天有些蓝,妈妈急着将大包小包从柜子里翻出。外婆的腰更弯,脸更黑瘦,那一刻很想抚摸一下刻满纹路的皮肤,也想问问外婆双手的河流是否更宽阔了。
当天晚上和妈妈住进了曾经熟悉的角落,比自家的大,有着别人的气息。但只能选择沉默,学着懂得家里的规则:妹妹的布娃娃必须又大又漂亮,弟弟的玩具当然比书本要多,这样的条款当然不是不平等条约。
不论再波折,生活还是会进入原来的轨道,不过多了外婆,独属于一个人的外婆。当然那时大舅舅为了能每天赛神仙抽上一根烟,不得不跟着爸爸黑天白日。
那时从不爱学习,就安静的坐在位置上,思绪九霄云外。外婆是不是把豆角变了肉干,将茄子变成了汉堡,还是黄瓜变成了水囊,还有盼了几日的蝈蝈笼子做好了吧;同桌的男孩什么时候拉肚子不来上学就好了,后面的大个子不要再踢座椅;姐姐好像快回来了,回来住哪里呢。
阳光洒在小学生放学的路上,穿透干涸的小溪,追随着慢半拍的脚步,大书包歪辫子的脏兮兮的娃娃总算看到了佝偻的背影,那影子却比阳光明亮,比夕阳更美。
多少年以后,画面被施了魔法,永久留在了谁的血液里。
成长总是提早遇到女孩,叛逆是附属品。依然是放学后的姑娘,可阳光追不上飞快的脚踏车,河水留不住成长的脚印。院子里的月季花开的艳丽,菜园里井井有条,孤独的身影依然弯曲着,也蹒跚着,眼角还是定格在那个方向,虽没有流利的招手,却仔细看会发现那流畅的微笑,即使藏不住那细微的抖动。这样的岁月里,年轻的人吝啬地不留一寸目光,只在深夜里矛盾着、叹息着,没了青春的光彩。
世上最长时间的等待莫过于你的目光等待着我的目光。
醒悟是迟早的,最后悔的莫过于没在有效的等待中停留。当想再拥有时,都已成为泡沫。剩下的是难言的愧疚。那一天故作镇定,却始终迈不开脚步。第一次学会了痛哭,不是害怕,因为逝去。那晚熟悉的房间里也只有佝偻的背影,哆嗦着,不敢回头,因为害怕黑暗。
干净的院子没有了黑色的斑点,花园的花,凌乱的开着、倒着,菜园不种菜了吧。放学时从不看一眼那个景象,因为梦里可以看见听见所有,外婆的豆腐丸子更香更嫩,笑容里没有颤抖,就是自然的挂在嘴角,脸上的褶皱堆积着,却格外美丽,不,应该是壮观。原来手心里的河流有了源头,就在那张瘦黑的面庞上,那里有一排排山峦,神秘悠远,绵延起伏,远处看,接近白雪,光芒万丈,照耀着着漆黑的茅草屋,温暖着醉醺醺的外公、消失的二舅舅、无依无靠的大舅舅,还有一个小小心灵,被灌溉着,逐渐成长。
因为那来不及的目光,再美好的梦总会被雕刻成可怕的噩梦。一切瞬时崩塌,眼前哪里还有那茅草屋,哪里还会出现美味的食物,哪里还会有那温暖的气息。当一切都已成空时,唯一想到的是快速奔跑,逃离那恐怖的虚无。
那段岁月里每当梦醒,拭去汗水,叹息着,那句话何时述说呢。
时光荏苒,梦,已不再。
如果梦回,不再害怕,不再逃跑,请转身对着荒芜,说一声:请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