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西北风挂着哨子,尖叫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地上白了,风掀起了一层霜。小沟渠里,路上某处低洼存水的地方,都结了冰。行人缩着脖子,低着头,弓着腰,两只手抄在袖子里赶路。
华北平原的冬天虽然没有东北大地的冬天生猛,但这里的农村没有室内生火取暖的传统,白天房子的门大多是开着的,屋里屋外一个温度,保暖基本就靠棉衣棉裤。东北人到这里,都受不了这里的冷。
冬天的人们不是待在家里,而是站在大街上,几个人站一块,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一边聊着家长里短。
灰黑色的天空像一口大锅扣在人们的头上,阴沉沉的压下来,傍晚或者晚上多半会飘起大雪,先是风夹着细沙般的雪粒,打在人脸上生疼,接着就会撒起絮状雪片,越来越密集,盖满了整个世界。
第二天,打开门,门前堆起了脚脖深的雪,大人们先打扫一条通道,再打扫房顶上的雪。小孩子们起了床,穿上草疙瘩(芦花鞋,鞋帮用芦花编制,鞋底和木屐鞋底一样),开始在雪地里印脚印、堆雪人、扔雪球。
我们小学校每年必须堆的是雪人和大马,用扫帚做马尾巴,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小学校的老师那么喜欢大白马,大概是因为白雪堆白马,颜色一致。
大雪停后的第二天,男人们扛上猎枪去打野兔,冬天人们肚子里油星子被萝卜白菜搜刮干净了,大雪封门,喝着小酒,吃着兔肉,那日子能比得上过年。
雪化的时候,屋檐上滴答滴答往下滴水,昼夜温差原因,早晨屋檐上就会挂满冰琉璃,小孩子喜欢摘掉一个,含在嘴里当冰棍吃。大人告诫小孩“化雪的时候不要站在屋檐下”,屋檐上的雪水滴身上是小事,冰琉璃掉下来扎脖子里可不好玩。
穿上棉袄的胳膊,伸缩不那么自由,写几个字手臂就会很酸,写字的时候不能带手套,很多小孩子的手会冻伤,手指关节处的皮肤变硬,手背又黑又青,肿起来像个死蛤蟆一样,冻得厉害的地方还会破皮流脓。
第二年春天时,冻伤的地方像结了冰的河开化了一样,奇痒无比,忍不住要用手抠挠,几天后手指关节处的硬皮会整块脱落,漏出里面粉色的嫩皮,此刻忍受冻伤的时间才告一段落,下一年冬天又开始重播,因为生过冻疮的手,很容易再次得冻疮。
煮熟的红薯晚上放屋外一块,第二天早晨上学时在路上啃着吃,甜甜的硬冰激凌,小孩子胃本身就弱,空腹吃一块,几天后就会口吐酸水,到药铺里去拿药,胃好了,继续冻红薯吃。
压井的把手晚上要摘掉,否则第二天早上会和压井里的水冻在一起,提水还得用热水先化冻。
2
做完晚饭,用火盆从土灶里盛上一盆炭火放床上,柳条编制的椭圆形的筐盖在火盆上,然后盖上被子,晚上睡觉时,整张床都是热的。或者,做晚饭时,输液用的玻璃瓶子里灌满开水,放在床上被子下面,第二天早上,水还是温的,洗脸正好。奢侈一点可以灌满两个瓶子,床中间放一个,脚边放一个。
家里来了客人,主家会抱来柴火,烧起来,让客人先烤烤手,暖和暖和,再倒上一杯热水,主人客人捧起来热水杯暖着手,喝着热水聊着天。
自行车车把带上了棉袖头,孩子们的手上也带上了棉手套。小脸被风呲得红扑扑的,甚至皮肤都皴了,裂开细细的纹路,组成小小的块状,可身上是热乎乎的,踢沙包、踢毽子后玩累了,大口大口地喘着热气,口里喷出团团白雾,头上冒着烟,头发梢上挂着小汗珠。
这边的女孩子们踢毽子,是用直腿踢,称之为“杠子腿”,主要是因为穿棉裤和棉鞋的缘故,棉裤和棉鞋接毽子好接,另外,穿着这么厚的装备,弯腿踢也弯不过来。爱踢毽子的女孩子一个冬天会踢坏好几双鞋,少不了会挨大人训斥。
水面上结了冰,男孩子喜欢往冰面上扔鞭炮,看谁的炮能把冰面炸裂。连续冷上几天,冰厚了,就到冰面上去滑冰。一个人蹲下,两旁分别两个人扯住他的胳膊,带动着他往前跑。或者一个蹲下,另一个从后背推。
大人的皴手背,摸上去涩涩的,像摸着一块老树皮,扎手,但一样也是热乎乎的。
冬天最让人兴奋的还是冬至前后,这里的冬至那天要吃饺子,不吃的活会冻掉耳朵,冬至前很多天,小孩子用一根筷子,在一头中间劈开两股,再用两根小棍支起来,饺子叉子就做好了,每次吃饭就拿出饺子叉子看看,好像在说:“伙计,冬至那天帮我多吃点。”
冬至那天,饺子盛出来先端给家里的神灵和祖先,小孩子们端着盛满饺子的碗,给族里的老人和邻居送去,最后,自己家的饺子送完了,吃的净是别人家的饺子。
现在的家庭学校里,都安装了火炉或者空调等取暖设备,河里的水冬天结的冰承受不了人的重量,不能滑,甚至有的冬天根本不结冰,踢毽子、扔沙包、跳绳的小孩子好像也少了,这个年代的孩子有这个年代的快乐,将来也会有这一带人自己的记忆。
我只知道,自己儿时冬季的冷和暖,如此鲜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