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理解一些笔者只是默默更文,却不愿大张旗鼓告知身边人,因为我也是如此,总觉得文学创作里会不自觉映射出自己或是他人的影子,不论真真假假,还是或多或少,但总能得以窥见一二。这篇文章我不知道怎么描述,你若当做是一个故事,它就是个故事吧。
1.
她叫栀子,栀子花开的栀子。多么美好的名字呀,洁白纯静。不过当初父亲把这两个字丢过来的时候,大约是没有寄与这般诗情画意的祝愿的,他应该只是恰好瞥见了窗外怒放的栀子花儿,毕竟她只是一个女孩子,是她的母亲承载着所有人对男丁的殷切渴望生出来的,赔钱货。
是的,一大家子人都这么叫她,毫不避讳。仿佛这三个字就是她刻在脑门上,与生俱来的印记。栀子小的时候,还不懂这个称呼是什么意思。她以为这三个字儿跟奶奶抱着闯了祸被父亲责备的弟弟,抹着眼泪心疼地叫着的“小心肝儿”,是一样的。所以当她顶着歪七扭八的羊角辫,光着脚丫跑去问隔壁阿嬷的时候,第一次在她干枯的脸色看到了一种交织着难过、怜惜、和无措的复杂神情。
“傻丫头,下次不要这么说了,这不是个好词。”阿嬷拉过她,扯开她乱七八糟的辫子,拿出一把跟她一样老掉牙的木梳,帮她细细梳理起来。
栀子贪恋地依偎在她的怀里,享受着发丝一下一下被拉扯的滋味。阿嬷年纪大了,手法也不再熟练,拽的她头皮有点发麻,又有点痛。但她却眯了眼睛,不愿意出声。从小到大,没有人这么抱过她,爸爸眼里只有他们的宝贝儿子,平时不管弟弟怎么揪掉她的头发,扯烂她的衣裳,她也是不能还手的,因为奶奶说了,弟弟是他们家的命根子,不是她一个赔钱货可以动得了的。
爸爸平时从不正眼看她,只有心情不好了,或是跟隔壁二叔喝多了,才能想起她。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拖着蹒跚的步子,涨红一张脸,打着酒嗝骂骂咧咧地冲过来揍她,只要是视线范围内够得着的家伙,不惯是扫帚、皮带还是衣架,都能成为他教训女儿的工具。真是可笑,一个人到中年一无是处的男人,在外面像只狗一样点头哈腰,摇尾乞怜,只有在自己脆弱得像是跟蒲草一样的女儿面前,才能找寻到一丝存在感,可以主宰他人命运的成就感。
栀子挨打的时候,母亲从来不敢上前。她只是畏畏缩缩地倚在灰暗的角落里,没有一点声响。要不是昏黄的灯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让人不小心瞥见她瘦削的身影,她像是恨不得把自己的呼吸也藏起来。
母亲大约也是讨厌自己的,要不是因为她,这个平素里默不吭声的女人也不会遭受这么多年白眼和奚落。在弟弟出生之前,父亲的拳头也是这样落在她的身上的,现在女儿长大了,倒是可以帮她分担些这个懦夫的暴怒和怨气。就当是还给她的,谁让这条命是她给的。尽管她恨不得自己从来没有出现在这个世上,也不愿忍受这种无休止的痛苦,在这个家里,自己就是条臭虫,谁都可以践踏的臭虫,栀子恶狠狠地想,咬着牙不哭也不叫。
2.
栀子拼了命的读书,是整个响水镇成绩最好的孩子。街头巷尾的男女们在茶余饭后剔着牙,唾沫横飞地笑着,终究是个女娃子,考上了县城里最好的高中又怎么样?就他屋头里的老子娘,肯担负这个昂贵的费用?
说是昂贵,只是相较于这个家肯在她身上投入的资本罢了。毕竟她连一件新衣裳也没有拥有过,身上挂着的都是别人送来的破烂货。有隔壁婶子拿来的跟僧侣身上破败的袈裟一般松垮的长裙,有邻村舅妈捎来的裸露到村口洗头妹才肯穿的短裤。这些人热衷于给她送些零碎的破烂货,她们悲天悯人地俯视着她,一边唉声叹气地替她抱怨着命运的不公,一边像是救世主赐予她无尽的怜悯,然后怀揣满腹自以为是的菩萨心肠,心满意足地回归田间屋头。
正是青春期的女孩,再简陋的茶饭也拦不住栀子胸前两坨肉球像发酵的面团蹭蹭地鼓胀起来,她苍白却有致的肉体裹在妇人艳俗的衣衫里,展现出罂粟花般绝望而艳丽的美,让人再看一眼就要掉下泪来。她看到街头巷尾那些男人的眼神,直勾勾地恨不得剥开她身上的壳,像蛇一样窜进她的身体里。她渐渐意识到自己的资本,发现自己卑微了十几年的躯壳也有用武之地。
所以当家里头那个男人明确表示不会施舍他一丝怜悯的时候,她揣着录取通知书,敲开了村长家的大门。他是整个村里最有地位的人,十几年前跟老婆离婚后,就一个人守着这块破烂地儿,一趟一趟往镇里跑,筹资金拉投资,渐渐地竟然也引进了几个扶贫项目,带着村上人的好歹摆脱了饥一餐饱一顿的日子。栀子见过爸爸给他递烟的样子,佝偻着背,哈着腰,脸上谄媚的笑像是秋日里盛开的菊花,让人没由地想吐。只要村长能发话,他就没法拦着她,因为栀子知道,他根本就是条虫,只有面对自己的时候,才会化身成自以为是的龙。
栀子坦然地去了,她轻车熟路,像一个久经风月的女人。呵,男人,她太知道这些老男人想要什么了,她记得他盯着她看的时候的不自觉豁出的大黄牙,和四下无人时凑过来满是口气的嘴。但是她不怕,这种事情,有过第一次的撕心裂肺,再做起来仿佛就是隔靴搔痒,无关要紧。父亲的拳打脚踢没让她掉过一滴泪,母亲的冷漠和无视,也没让她皱过一次眉,现在躺在她身上的,不过是一个年过半百的猥琐男人和他枯萎的身体,于她而言,只是十六年来蝼蚁般低贱的生命中最不值一提的一环。
3.
栀子如愿去县城里读了高中,村里答应资助她三年的学杂费。半老的村长拍着父亲的肩,意味深长地说,我们杨家村屋头好不容易出了个好苗子,可不能折在你手上,好好培养,好好培养呵!父亲卑微地笑,第一次吃饭时让她上了桌,还给她斟了一杯甜酒。火辣的滋味直冲上头,烈得栀子鼻头发酸,她慌忙逃回屋,她宁可像一只狗一样被践踏,也不要在那个不属于自己的桌子旁如坐针毡。
所以当她开始懂得充分利用自己年轻的躯体的时候,事情一下子就变的简单起来了。高中三年,她只要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踏入那个道貌岸然的教务主任的宿舍,就可以轻轻松松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不菲的奖助学金、花样百出的校内补贴、红底烫金的大小荣誉。。。。。。当那个秃头的男人像一只癞蛤蟆在她身体上哼哧地蠕动时,她仿佛从那具躯壳里迸裂出来,漂浮在半空中悲天悯人地看着底下面无表情的女孩,是的,那个人一定不是自己,她只是拥有跟她一般的肉体,替她承受着这人间炼狱里所有的痛楚。
当又是一年栀子花朵怒放的时候,她身载着整个响水镇男女艳羡的眼光,踏上北上的火车。她只身离开这里,什么都没有带走,她撇开了所有不为人知的过去,把那个深夜里躺在不同男人身体下逢迎的躯壳留在了这片土地上,带走一个崭新的,纯白如栀子的花样生命。
4.
整整七年,栀子没有回过家。十九岁时离家时少女,终于挣脱了原生家庭的茧,她有着体面的工作,充实的生活,贴心的男友。如果不是男孩坚持在婚前拜会她的父母,她想她再也不会踏进那个肮脏狭仄、暗无天日的村庄。
一路上,车子开得飞快。村口那颗老槐树,像是万年不倒的妖,在风中飞舞着躯干,迎接着她。栀子感觉无法呼吸,所有那些她不愿意提及的腌臜过去终于得到了释放,争先恐后地从角落里迸出来,提醒她过去的种种不堪,栀子不敢睁开眼睛,直到那两栋破败的砖瓦房跳了出来。
这些年栀子寄回来不少钱,好像只要给他们的足够多,她与他们的联系就会越来越微弱。所以当看到门头站着的男人和他身旁卑微的妻子,她瞬间感觉陌生的可怕。
栀子不知道自己怎么下的车,她的四肢被生硬地切割开,不再属于自己,只能机械地服从着大脑的指挥。面前的男人老了,脊梁越发地弯曲,好像再有几年就可以彻底沉到地底下。她使劲地张开嘴,意图发出一点动响,却怎么也出不了声,幸好身后的男孩及时解了围。
“栀子还愣着干嘛,过来拿东西呀”。
栀子小跑着接过他八爪鱼触角一样伸展开的双手上悬挂的各种礼盒,烟、酒、保健品,他们足足装了一车厢。她忍不住瞥向一旁杵着的男人,她嗅到了他极力压抑着的激动和狂喜,像垂死的病人终于等到救命的药剂,他枯黄的双眼疯狂地转动着,像是恨不得把他们身上的衣裳一件件拨开,看到里面藏着多少有价值的骨血。栀子感觉他的情绪马上就要喷涌而出,她有着一种极不详的预感。
“怎么带恁多东西,这可怎么好,这么怎么好。”他不住地搓着干枯的双手,萎缩的指甲里黑色泥垢显得格外显眼。“还有你这车,要老多钱了吧?我看这里面座椅都是皮子的啊。你老叔家儿子也买了一挂小桥车,说要二十万,我坐过,跟你这个比差远了,差远了哩。”男人激动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栀子慌忙回过头,不敢再去看他。她分明感觉自己现在就像是一条待价而沽的鱼,像是砧板上的肉,就等着临死那一刀。
5.
果然,破败的四方桌上,男人高高地盘亘在最上头,倨傲地看着底下的人。
“我家妮子培养费了多少心血,你心里应该有数。现在你们想结婚,我要求不高,先拿五十万的彩礼,给栀子她弟弟造个屋头,”男人就着自家婆娘炸到嘎嘣脆的花生米,喝上一口老酒:“等到她弟结婚,你们再拿二十万,算是姐姐姐夫的体己钱”
栀子气的浑身发抖,他怎么敢,怎么敢做到如此厚颜无耻。除了施舍她一条命,他还给过她什么?好几次她想站起来,把面前的菜砸到他的脸上,终究被男友拦了下来。
男人酒越喝越多,话越说越密,激动时恨不得把筷子戳到他们脸上。旁边扒拉着饭的妇人不敢抬头,栀子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她在棍棒下拼命地喊,而那个本该护着她的女人,却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空气,直接销声匿迹了才好。
栀子难过地快要死掉,她不该回来的,她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把旧日的伤疤一点点剖开,再扯出让自己再重温一边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她像是一个将死的人,拖着残缺的躯骇,挣脱着逃离开尸横遍野的战场,躲到承载了她童年里无数痛苦的旮旯里。
她不知道外面的声音什么时候逐渐小去的,也不知道骂骂咧咧的男人什么时候终于消停离开的。她只知道缩在被窝里,瑟瑟发抖。这里的每一丝味道,每一屡气息都在一点一点地剥脱着她的生命,她甚至感觉只要再多呆一秒,多呆一秒她就会死去。
所以当醉了酒的男人摸索着进了房的时候,她像是一只受惊的蚂蚱,瞬间就跳了起来。她浑身冰冷,两只眼却像是着了火,死一般地盯着面前向她扑过来的身影。
“你这个贱人,现在给老子装清高了,你他娘的当初被老子压在身底下的时候可不是这幅模样啊,你他妈的就是个婊子,是老子生了你,老子想怎么睡你就怎么睡你,你他娘的再给老子装,你再装。。。。”
男人一边扯着皮带,一边将她压在生硬的床板上。就像十三岁那一年,就像十三岁那一年一样!她闭着眼睛都能回忆起他身上发酵了的酒精的味道,混杂着的满是汗液的骚味和嘴里流脓一般的让人作呕的腐臭味,十几年来折磨的她遍体鳞伤的味道。要不是他,她不会从一个日子虽然穷困却依旧天真的少女变成连自己都唾弃的烂人,要不是他,她不会日日夜夜禁锢在自己编织的坟墓里,不得解脱。老村长和教务主任,还有那些在她身上来回的所有男人,都不及他对自己的伤害,是他生了她,却又活生生杀死了她。
栀子最后是怎么操起床头的收音机的,她已经不记得了。只有那一下一下的击打,才让她有一丝活着的感觉。直到他像条蛆虫一样,了无生气地趴在她的身上,直到身旁传来女人声嘶力竭的尖叫,直到男友疯了似的抱住了她,直到喷涌着的血浆的鲜味终于盖过满室的恶臭,她才停了下手。
栀子抬起头,环顾四周,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她看着颤抖的妇人,终于张开了干涩的嘴,仿佛用尽了全是力气:“你一直都知道对不对,他欺负我时你一直都知道对不对?”她瞪大了眼睛盯着她,死死地看着这个挨打后会偷偷给自己抹药,不敢说话却也会心疼的掉泪的女人,像是求证着些什么,但又来不及等她回复,便垂下了眸,只剩喃喃自语:“我知道你知道的,第二天你给我吃了药,你骗我说是打虫药。那个我认得,生理课上老师教过我们,那是避孕药,那是避孕药呵”。
妇人颓废地瘫在地上,像一滩烂泥,她不敢看倒在血泊里,欺辱了她半辈子的男人,也不敢看本该像花朵一样绽放,却生生被她摧毁了一生的姑娘。人世走一遭,大约都是苦罢,她是,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她像鬼魅一样蹒跚地向前爬着,像臭虫一般肮脏地蠕动着,终于颤抖着手够着散落在地的东西,清脆的三声按键后,是她卑微的一生里唯一一次反击,生涩地像婴儿降生后的第一声啼哭,沧桑得像是老妪临死前的最后一丝喘息:“你好,我要报警。我杀人了,是的,我杀死了我的男人。”
窗外,栀子花开,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