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的惶惑

(一)冷寂

一月里的草原,天似穹庐,笼盖四野。灰蒙蒙的苍穹与远处的山丘连成一片,越发显得幽暗晖蓝。冰雪让这个原本唯美的油画保持了凋零前的最后一丝浪漫,太阳似乎也耐不住寂寞,摩擦着浑圆的身躯一点一点的在笨重的灰蓝幕布后面挪动着脚步,但这层凝重的云,始终想保持住身上仅存的那份朦胧美,像个落魄的诗人顽固的驻守着外人叫做疯狂的贞操。挣扎下的太阳显得那样无力,连发出的阳光都如同白花花的银屑浸满了幽恨的元素,铺洒在空中和地上,亮得格外耀眼,逼得人不敢正视这份无声的愤怒。

这苍茫的没有尽头的草原,经过大半个冬季里狂风的修正,渐渐从沉睡中懵懵懂懂的缓醒过来,原本被大雪包裹的严严实实的草皮,也都张牙舞爪的探出头来,拼了命的吸取着仅存在土壤里的一点点养分,呼吸着这久违了的空气,这干冷的令人振奋的空气。远处近乎与那沉重的云连成一线的小山丘,也似乎想抖动下身上冰冷的雪迹,但他们仍旧无可奈何的一动不动,脸色依旧如病人一样苍白憔悴。看吧,这就是站在冬天尾巴上的草原,尽管风仍旧在传唱着恒古的旋律,尽管雪依旧是飘渺纯洁的花朵,但这个年岁里的草原一如既往的如同谢了妆的中年女人,尽管风韵犹存,但面容已然憔悴,尽管那姣好的轮廓,窈窕的身材隐隐的还印证着自己是个美人,然而年华已逝,青春不在,这强大的草原此时此刻也单薄的变得颤颤巍巍,畏首畏尾。再也没有春日里的清新,夏日里的激情,秋日里的浪漫,冬日里的庄重,残存的美,我只能把他称作冷寂。而这种冷寂谁也知道不会持续太久,这是一种态度,正如蒙古老牧人所说的长生天给予草原的一种鼓励,再璀璨的明珠也有黯淡的时候,再炙热的太阳也有落山的时候。这种态度打压着草原的韧性,磨练着草原的意志,让他沉淀下的力量在时机到来的时候,喷薄出绚烂的辉煌。

(二)追忆

这匹棕色的马又一次套上马栓奔走在这条不知走过多少次的老路上。嶙峋的棱骨,强健的肌肉,马耳如刀削斧劈般的锐利劲挺,长长的涓黑的鬃毛,在风的雕刻中,显得有些凌乱。冰冷的空气,单薄的雪原,还有略微有些刺骨的寒风,都没有阻碍他前行的节奏,轻快的四蹄在节奏中起伏、跳跃和奔驰,鼻息里咴咴的喷着气,睫毛上,颈上,胸前都凝结了一层淡淡的冰雾。显然他已经奔走了好久,潮闷险恶的乌云压在头顶上,连坐在雪爬犁上的人都在嘟囔着这令人难以忍受的天气,更何况套在栓中的马呢!无奈的咒怨或许只能换来几下愤恨的鞭影,他也只能忍着背上的疼痛,奋力前行,喉咙里滚动着咴咴的低鸣。

奔走中的他,似乎渐渐忘却了曾经飞驰在草原上的感觉,渐渐的他黑褐色的瞳仁里,印映出儿时的影像。记得他懵懂的睁开第一眼的时候,颤巍巍的看到的世界是软绵的如同地毯般的绿色草甸,是耸立于草原上一个个俊朗高大的身影,抬起头是,蔚蓝的天空下油画般辽阔的草原,连阳光都是那样的温婉和煦,没有一丝的暴戾之意。空气中没有冰冷的元素,飘散着的是淳厚泥土的味道和淡淡的青草芬芳。周围的声音不是这种单一的风的咆哮,而是毡房里,套马杆上悠长浑厚的长调和烈马壮怀激荡的嘶鸣,偶尔远处还能听到悠扬的马头琴声和奔雷般滚动的,振奋的,惊心动魄的马群奔踏飞跃,敲击地面的声音。那时候他的偶像是马群里的首领,那位首领是马群里公认的灵魂人物,他无数次的和周围的伙伴说着首领无与伦比的强壮和美丽,匀称高大的体型,闪闪发亮的毛色,他无数次的炫耀着他的毛色和首领的一样,将来他也要留一颈垂地的长鬃,留下那些流泻着威严,燃烧着火焰般光彩的长鬃。

他还记得当他大一点时,被牧场主催着灼痛的鞭子,赶着去集市里交易的场景,他记得离开牧场时,母亲望穿秋水的眼神里满是无奈和绝望;他记得最后一次与伴侣一起耳鬓厮磨,相互喷着鼻息视作分别的痛楚;他记得最后一口狠狠的吮嚼着牧场里清香芳草的味道,他记得离开马群时,望着自己一起成长的伙伴,那一声声悲寂苍凉的嘶鸣,他记得,他记得临走时,最后一次看着已经苍老的原首领,他低下头,以示敬意的姿态。

(三)惶惑

凌厉的风掺杂着雪的碎屑将回忆的片段击得粉碎,耳畔传来赶车人之间的对话,言语间带着内蒙西部人独有的声腔节奏。

“哎,你看这儿的草场越来越少了哇!”

“是了,不过不咋,我听人勘测队的人说了,这这儿的草场又探测到资源啦,不知道是煤矿呀,还是天然气呀!闹不吉米,不过咱该知道,咱这儿烂滩滩的地,咋也值个几百万哇!”

“哈哈,是了是了,这回可下能让咱们这儿穷沟沟里的人拆迁了,能上市里面买上房,买上车了哇。对了,有那些钱,你想买甚车呀!”

“切!甚贵咱买甚,东胜大街上,满大街开的不都是好车,咱这回也扬眉吐气了哇,骑了半辈子的马,谁曾想咱也能住上楼房,开上好车。呵呵,有钱人咋了,有钱人不也那么个。”

“你该知道,现在那些开好车的,都是咱们这样的,咱们借了老古人的光光,咱这儿~下面埋的都是宝贝,政府现在为了发展,不征地修路,开矿的等甚的了!你说是不?”

“喝!那杂也是,谁让咱也有钱了呢。”

几句简单的,漫步精心的话,全都听到了他的耳中,不知为什么,他灵动的步伐有些迟缓,眼中淡淡的散出茫然。他也知道,每次牧场上一个个四个轮子的大家伙,疯狂碾过草场的时候,牧民们惊羡的目光,彼此间话题的讨论能说上好几天。

面对机械化城市,望着很难看到的被汽车尾气渲染的即使在蓝天白云下也有些灰蒙蒙的天空,看着坚硬的水泥道路再也溅不起半点草皮,半点泥土的冰冷,看着那些原本生活在牧区,个性里习惯的挥动马鞭的人,都开着一个个四四方方的木楞家伙的时候,苍凉的嘶鸣尽管更显苍凉也抵不过那几声冰冷尖锐的车鸣,也许他不会明白,连生活在这个城市里的人们都觉得这一切的一切都来的太突然,太不之所错的时候,其实这是一种文明的失落,一个城市的悲哀。或许在这里扮演的成功人士的角色,在真正的强者眼中不过是不断发出刺耳鸣叫的驴子。滑稽的让人可笑,悲剧的让人不敢说认识,甚至在这片土地上这样的驴子存在的多了,让本来的人都不敢说在这里生活过。

(四)愤怒

远处,隐隐的感觉到什么庞然大物在划破空气,掠过这片被冷寂笼罩的路,留下两道深深的痕迹,刮来的劲风让他有些窒息。“瞧!这个哪个煤老板的悍马哇!”木爬犁后的牧民目光斜视,直直的望着这个疾驰而来的庞然大物,难道真是风的速度吗?他看在眼里,惶惑,迷茫,绝望,无奈!激动,嘶鸣,愤怒,尊严!就在悍马驶过身旁的那一刻,他如同古战场上的骑士一般,公平,绅士,有力,不失一点点的威严,拖着木爬犁,任身后的牧人如何的鞭打,如何咒骂,都全然不顾的想要挣脱束缚,义无反顾的冲刺,如闪电一般激奋着,震慑着每一个人的神经,牧人们的眼中此刻只有这匹不安分的生灵,揪住他们心脏颤动的,是眼前这个平日里任劳任怨,忍气吞声的马。他们不得不握紧木爬犁,挣扎着割断缰绳,割断马索。留住生命中宝贵的一线生机,趴在地上感受着刺骨的冷气从大地涌入全身,无奈又绝望的看着前面与悍马并驾齐驱的愤怒的身影。雄浑的马蹄声在大地敲出鼓点,他的眼中映衬着的,不是他孤风中的残影,而是马群,是当初老首领带领下的马群,他在以同样的姿态和老首领竞技,喧叫,纷乱,悲沧苍劲的嘶鸣,叫喊在时光与现实间相互碰撞,飞溅,他在为自由而奔跑,为自己而奔跑,直至消失在昏暗的云中,直至刺穿在大地的缝隙间,听到的,看到的,回响的,或许也只有满地蹄印践踏过的深深裂痕,一如既往的那铜号般高亢、鹰啼般苍凉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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