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乡村外交家 —— 从卫老婆子看鲁迅的语言艺术

文/酒中张志强

 鲁迅小说的语言艺术之高，已有众多大家论之，自不待言。但鲁迅语言艺术的精到，不仅体现在对祥林嫂、阿Q等一些小说主要人物的塑造上，一些小说中次要人物、小人物的塑造上，更能体现出鲁迅语言艺术的高超、独到和精细。例如《祝福》中对卫老婆子的描写，就不能不让人拍案叫绝。

从卫老婆子在《祝福》中的表现来看，她是一个在鲁镇靠牵线搭桥、保媒说事为生的人。能够在封建社会吃这口饭的人，必然是一个能说会道、见风使舵、八面玲珑的人。必须具有外交家的素质。《祝福》中，凭卫老婆子洞察世事的能力，她应该知道祥林嫂是逃出来的，但她还是推荐到鲁四老爷家做工。在祥林嫂被她婆婆绑架的过程中，其实她也是一个参与者。这是个让鲁四老爷家丢尽了脸面的事件，所以，当祥林嫂被劫以后，鲁四老爷和鲁四婶子对她的气愤和不满可想而知。按理说，此后，她应该避之而恐不及。但她还是到鲁四老爷家来道歉。

刚到鲁家，情形对她很不利。课文这样写道：

午饭之后，卫老婆子又来了。

“可恶！”四叔说。

“你是什么意思？亏你还会再来见我们。”四婶洗着碗，一见面就愤愤地说，“你自己带她来，又合伙劫她去，闹得沸反盈天的，大家看了成个什么样子？你拿我们家里开玩笑么？”

面对鲁四老爷的指责和鲁四婶子的抱怨和唠叨。卫老婆子却不退缩，不逃避，而是不慌不忙、机智地以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推卸了责任，博得了同情，让鲁四老爷和鲁四婶子无话可说，最终化解了矛盾。

且看下面她说的一段话：

“阿呀阿呀，我真上当。我这回，就是为此特地来说说清楚的。她来求我荐地方，我那里料得到是瞒着她的婆婆的呢。对不起，四老爷，四太太。总是我老发昏不小心，对不起主顾。幸而府上是向来宽洪大量，不肯和小人计较的。这回我一定荐一个好的来折罪……。”

她先是说“阿呀阿呀，我真上当”，而不是直接道歉。正是这个“我真上当”，把自己从这个事件的参与者和负责者的身份转换到了事件受害者的身份。这样，他就和鲁四老爷一家一样，都成了被祥林嫂欺骗的对象，都成了绑架事件的受害人，从而获得了和鲁四婶子同病相怜的有利形势，而不是她欺骗了鲁四婶子以后和鲁四婶子对立的形势。建立同盟，这就很容易让鲁四婶子放松戒备，并让鲁四婶子把不满全部转嫁到祥林嫂和她的婆婆身上。这就像在春秋时期，当秦晋大兵压境，郑国危在旦夕之际，老迈的烛之武夜缒出城，游说秦王时一样。烛之武一开口并不是要求秦国退兵，而是以“秦晉围郑，郑既知亡矣。若亡郑而有益于君，敢以烦执事”开场，表明自己并不是站在郑国的立场上来说话，而是为了秦国的利益而来，这就一下子缓和了大战在即时紧张的气氛，消除了秦伯内心的戒备，让秦伯把自己当成他的同盟者而能够耐心的听他讲下去。而卫老婆子当时遇到的情况并不亚于烛之武遇到的情况。而卫老婆子用一句“我真上当”悄悄进行的身份转换和烛之武的“若亡郑而有益于君，敢以烦执事”何其相似。结果也是这样的相似，烛之武打消了秦伯的顾虑，卫老婆子转移了鲁四婶子的不满。并最终都和对方形结成同盟。

接下来，卫老婆子又以“我这回，就是为此特地来说说清楚的。她来求我荐地方，我那里料得到是瞒着她的婆婆的呢。”重申自己的无辜和自己前来的诚意，充分换取了鲁四婶子的信任。然后才是道歉“对不起，四老爷，四太太。”这个道歉，可以说是恰到好处。如果卫老婆子刚一开口便道歉，可能只能引来鲁四婶子更多的责难。如果没有事先申明自己也是一个受骗者，而是直接道歉，很可能鲁四婶子会责问她为什么明明知道祥林嫂是逃出来的，却还要荐到她家，责问她为什么又要串通祥林嫂的婆婆绑架祥林嫂，责问她早干什么去了。但卫老婆子正式道歉前的铺垫让鲁四婶子所有的问题都说不出口，铺垫后的道歉只能让鲁四婶子无语地接受。

接下来，卫老婆子又以自己的“老”和”昏”（“总是我老发昏不小心，对不起主顾”）自轻自贱，把自己贬低到一个别人无法和她计较的卑贱位置。是呀，既然她自己都承认自己是一个又老又昏的混蛋，鲁四婶子还能和她计较什么呢？更绝的的是，卫老婆子接下来用一句“幸而府上是向来宽洪大量，不肯和小人计较的。”给鲁四老爷和鲁四婶子戴了一个大度的高帽，彻底地堵上了鲁四老爷和鲁四婶子的嘴。是呀，到了这一步，如果鲁四婶子继续抱怨，不就成了一个不能宽宏大量，和卫老婆子这样的小人斤斤计较的小人了吗？最后，卫老婆子用“这回我一定荐一个好的来折罪……”的承诺表达自己的诚意，也表达了愿意为祥林嫂被绑架而承担责任并设法解决鲁家遇到的困难的意愿。

话说至此，卫老婆子用她如簧的巧舌彻底化解了鲁家对她的抱怨和不满，保住了她在鲁四老爷和鲁四婶子心中的形象，也保住了她在鲁镇的地位。

所以，听了卫老婆子的话以后，鲁四婶子便再也没有一句抱怨的话，鲁四老爷也只说了一句“然而……”，可是“然而”什么呢？可能连鲁四老爷自己也不知道了。所以，“于是祥林嫂的事件便告终结，不久也就忘却了。”

一个封建时代靠给人牵线搭桥谋生的女人，竟然有这么高潮的语言技巧，不能不让人叹服。但是，叹服之余，又让我们感到悲凉，因为，卫老婆子的这种智慧，正是以牺牲祥林嫂做为人的资格为代价的，正见出了她的愚昧和麻木。祥林嫂正是在这样一个缺乏对人的关怀，而所有的人（卫老婆子、她婆婆、鲁四婶子、鲁四老爷、柳妈等）只为了自己的利益争夺的过程中成了时代的祭品，走上她的悲剧性命运的。当然，这一切要归功于鲁迅对生活精细的体察和对人物语言高超的把握。

2010-10-15 21:14

祁连耕夫：

析得透！这真叫耐人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