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审判,最终,究竟是想做什么呢?
把罪与罚分列天平两端,纤毫锱铢地加码维稳。凡所有罪者,皆领受既定的刑罚,背上不同的十字架,交出钱款体力,交出漫漫年岁和自由,甚至,交出鲜活或扭曲的生命。
若在法的纬度里看,这由绳墨章句法条推演,案件双方逻辑争辩,陪审法官量刑斟酌环环缔结的审判,可能是人类智慧里,对真相和罪恶反复思辨后的终极追讨,是治恶,也是止恶。
可浩繁卷轶一篇篇翻过去,面对无数令人切齿的扼腕的麻木冷漠的颓然疑惑的审判卷宗,你会不会也突然想知道,那些结案陈词之后的故事呢。
那些悲痛刻骨的遗族,那个伏首认罪的歹徒,甚至是竭力为双方争辩的检察官和律师,后来,都怎么样了呢?
他们,会改过一些么?
会不会流着泪,独自忍痛一夜夜咀嚼着悔恨和悲伤,一点点消解着罪恶的十字架?还是如图西西弗斯,黎明到来,恶性依旧?甚至,只是把审判作为自己既定的命运,无悲无喜默默然地承受,冷漠淡然地赴死?
他们,会好过一些么?
看见恶被绳之以法,会不会,重新,一点一点地长出新的寄望和梦想,拥有新的幸福?还是仍旧,在绝望的无垠海上,山一程水一程跋涉,找不到解脱的终点站。或是,因着承受过刻骨的恶意,而在心底蜿蜒遍布淬过冷漠和恶毒的十字墓碑。
我一直钟爱法律。
我爱极正反双方基于各自的观点,不断拿出基于证据链条的解读和推理,而直到最后尚未被推翻的那个观点,成为法律中所认定的真相。
这样紧锣密鼓的程序和抽丝剥茧的反复论证一层层叠加,构成庞大严密的司法体系,成为保障我们行为最终的坚实底线。
我从没有怀疑过,法律的力量,会有力所不能及的境况。我知道它的冰冷法典,或许不能保证每一次都实现结果正义的完满,可每一次程序正义,都是在向结果正义,发起最全力的追逐。
我也从不质疑,法律体系,审判制度,对于惩恶扬善的意义。
恶人被绳之于法,真相昭然,水落石出。理所当然的,我觉得,做出审判那一刻就是完满。
可看到东野圭吾的《虚无的十字架》时,看到小夜子和中原最后即使离婚也无法从失去女儿的痛苦中拔节而出,看到穷凶极恶在假释期间再犯重典,被判死刑的罪犯,最终和为他辩护的律师说:好累啊,如果早晚都会死,被确定死去的日期也是我的命运吧,不要上诉了。
那一刻心底五味杂陈,甚至说不上来是失望还是惊慌。
原来我们所认为的审判,对于当事人来说,竟有那样截然不同的含义。
我一直记得,小夜子和中原一夕失去八岁爱女,在审判庭上看见罪犯蛭川陈述作案时,泪流满面,愤恨不已地说:真是愚蠢的男人,可是他愚蠢就去愚蠢好了,为什么要拉上我的女儿,她还有那么长的人生,她是我人生的全部寄望啊。
所以他们力主死刑,甚至到了一再上诉,若败诉准备自刎于法庭之上的程度。
多年多年以后,小夜子再诉诸笔端不断奔走,也还是在为了许许多多遗族力主,判处和她女儿案例一样的案例中许多杀人犯,死刑。
她在反对废除死刑的通稿中写:
死刑其实并不能缓解遗族的痛苦。就算再杀死一千个凶犯,已经消逝的业已消逝了。遗族的痛苦不会减轻。可是,如果你因为这样就觉得,那判不判处死刑也是一样的,那就大错特错了。只要想到,曾经扼杀我女儿最后一丝生机的人,还在这世界上某个角落里呼吸,生活,还有可以爱好和挂念,就会觉得,难过的无法呼吸。
死刑不是遗族走出伤痛的终点,它只是一个歇脚站。收到死刑审判结果后,还有漫漫的其他站牌在前方等待着,可你若连这个歇脚站都撤掉,你让那些痛失挚爱的遗族,如何,如何一步步走出来呢?
他们最终如愿以偿得到了死刑判决,可是,多年以后,重新再从律师口中听见故事的另一面时,却,只是更丧气。
那个曾因杀人入狱,被释放后又屠杀幼女的罪犯,其实到最后,也没有真真正正意识到,他的行为,曾给这个家庭带来多么彻骨的阵痛。
他自幼好赌,不学无术。第一次杀老主顾为还赌债,第二次残忍屠杀幼女,所求不过一点零花,买一身衣服一顿豪餐。所谓忏悔所谓愧疚所谓对他人的负罪感于他都太远,全数不在他心上。他没读过书,也从不觉得,谁会活得比他更艰难。
他最后之所以没有再上诉,只是累了。徒劳的争辩,反复地在无期和死刑之间拉扯,他只是,觉得无聊。人世无聊,生死无聊,始终争执生死或许于他更无聊。他把死刑作为命运的一部分全盘接收,因而,从不觉得所谓死刑判决是一种惩罚。
而死刑,也彻底地,抹杀了他这样漠然想法再有任何改变的机会。
我当时看到这一段,只有久久的沉默。对着这一页纸,怎么都翻不过去。
这就是我们想要的么?
我们笃信的法律,只能做到这样么?
如果审判的结果,所谓的十字架,在犯人心中,甚至在遗族心中,都不甚虚无甚至于作用微茫,既不能抚慰伤痛,也没有促成止恶。那审判的意义又在哪里呢?我们的判决,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就像小夜子所质疑的,谁能保证,把犯人关进监狱相应一段时间再放出,犯人就会改过自新不会再犯了?如果不能保证,那是否应以犯人不会悔改为前提做出判决呢?
可如果按照她所说,都以不会悔改为前提,将一次冲动犯罪的罪犯彻底打入另册甚至剥夺其生命,决绝扼杀他们向善和弥补的心意,那对文中那另一对因幼时无知犯错,成年后自我悔改不断弥补甚至多次轻生的情侣而言,是不是又太过于苛刻和无情?
屠杀恶,是不是也在另一种程度上,掐灭了恶向善的机会?
人性百变,那审判,是否也应该有不同的模样?
背负虚无的十字架毫无悔意地赴死,或是在心底的重压下日复一日忏悔补救,哪一种,才是真的救赎?
那故事里,总有既定的结局,可恐怕东叔自己,也无法给他所提出的这些问题一个完满的回答。
就像结尾他借警官之口的那句轻叹:
人呐,或许永远无法做出完美的审判。
可就像如今回看汉谟拉比法典,许多法条令让人啼笑皆非一样。或许有一天,再回看如今的法律和审判制度,后人也会深深的觉得有所欠缺,有所阻滞。也许那个时候,对于每个不同案件,我们会给出,不尽相同的,更符合个体的判决。
但,也未必会完美。
毕竟你知道的,人呐,或许永远无法做出,完美的审判。
因为我们最好的审判,永远是下一个。